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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锈蚀的童年 ...

  •   1998年的夏天,空气是凝固的、粘稠的铅块,沉沉地压在陈旧逼仄的筒子楼里。蝉鸣撕扯着灼热的午后,声嘶力竭,带着一种末日般的焦躁。门牌上油漆剥落的“306”字样,像一个模糊而狰狞的伤口。

      六岁的江临蜷在门后最幽暗的角落,瘦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恨不能把自己嵌进墙壁里去,彻底消失。汗珠混着灰尘,在他苍白的小脸上划出几道污痕,唯独那双眼睛,黑得惊人,死死盯着几步之外那个在地上痛苦翻滚、发出含糊呜咽的身影——他的母亲李秀兰。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劣质白酒的浓烈、呕吐物的馊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窒息性的毒雾。光线被厚重的、打着补丁的旧窗帘挡住大半,只吝啬地漏进几缕,惨白地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絮,也照亮了那个主宰这方炼狱的庞大身影——他的父亲江大勇。

      江大勇像一座移动的、散发着酒气与暴怒的肉山。他赤着上身,常年酗酒和懒惰堆积起来的肥厚肚腩松弛地垂着,布满汗渍和油光。他一手还攥着个几乎见底的廉价白酒瓶,另一只手像拎小鸡仔一样,轻而易举地又把试图爬起来的李秀兰掼倒在地。沉闷的撞击声让墙角的小小身影剧烈地瑟缩了一下。

      “妈的!贱货!钱呢?老子…老子辛辛苦苦在外面…钱藏哪去了?”江大勇的舌头像被泡肿了,话语含混不清,唾沫星子随着他野兽般的咆哮四处飞溅。他抬起穿着肮脏塑料拖鞋的大脚,狠狠地踹在李秀兰的腰腹上。

      “呃啊——!”李秀兰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弓起,随即又无力地瘫软下去,只剩下痛苦的抽搐和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她的头发散乱,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嘴角淌下一缕刺目的鲜红。

      墙角,江临死死咬住自己干裂的下唇,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冲到喉咙口的尖叫和汹涌的泪水死死压回去。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哭,只会引来更大的灾难。他尝到了嘴里咸涩的铁锈味,那是咬破嘴唇的血。小小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这微不足道的痛楚,竟成了此刻唯一的支撑点,让他不至于彻底崩溃。他死死盯着地上蜷缩的母亲,那双过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但更深处,却翻滚着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称的、近乎绝望的恨意,像淬了毒的针,无声地刺向那个施暴的庞大背影。那恨意如此纯粹而剧烈,几乎要烧穿他单薄的胸膛。

      “哑巴了?啊?”江大勇得不到回应,更加狂躁。他浑浊通红的眼珠子在昏暗的屋里扫视,最后,像秃鹫发现了腐肉,精准地钉在了门后那个小小的、极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的身影上。

      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江临的心脏,冻结了他的血液。他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小…小杂种!看…看什么看?!”江大勇摇摇晃晃地转身,沉重的脚步拖沓着,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朝着门后的角落逼近。他手里的酒瓶随手扔在地上,“哐当”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玻璃渣和残余的劣质酒液四溅开来。那声音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江临脆弱的神经上。

      巨大的阴影如同实质的牢笼,带着浓烈的酒臭和汗酸味,彻底将江临笼罩。他无处可逃。他甚至忘记了呼吸,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沾着污垢、指节粗大的蒲扇般的手掌,带着风声,朝着他的脸颊狠狠扇来。

      “啪——!”

      脆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如同惊雷。

      江临小小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道带得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额角磕在墙皮剥落的凸起处,一阵尖锐的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瞬间袭来。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他一边的视线,嘴里也弥漫开更浓重的血腥味。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仿佛被罩进了一个巨大的钟里,隔绝了所有声音,只剩下那令人心悸的嗡鸣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跳动。

      然而,江大勇的暴怒并未因这一巴掌而平息,反而像被血腥味刺激得更加狂乱。他那双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江临下意识蜷缩起来、试图藏到身体下面的双腿。

      “躲?老子让你躲!”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炸响。

      江临甚至没看清动作,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踹在了他左侧的小腿上!

      “咔嚓!”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令人牙酸的脆响,仿佛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极致的痛楚如同汹涌的黑色岩浆,在万分之一秒的迟滞后,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那是一种超越了人类想象极限的剧痛,仿佛有一把烧红的钝刀,生生楔进了他的骨头里,然后疯狂地搅动、碾磨!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啸、哀嚎、寸寸断裂!

      “啊——!!!”

      那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终于冲破了江临死死咬住的牙关,尖锐地撕裂了筒子楼浑浊凝滞的空气。这声音里蕴含的痛苦是如此纯粹而剧烈,连空气都为之震颤。剧烈的疼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神经末梢,蛮横地占据了他意识的全部。世界在剧痛中扭曲、变形、碎裂。他眼前骤然一黑,随即又被一片片炸裂的、带着血色的白光所充斥。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枯枝,软软地从墙角滑落,瘫倒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左腿那毁灭性的痛源,引发新一轮更猛烈的剧痛浪潮。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旧背心,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却吸不进一丝有用的空气,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所有的意识都被那可怕的痛楚碾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的蜷缩和颤抖。视线彻底模糊了,额角流下的血和汹涌而出的泪水混在一起,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留下黏腻的痕迹。

      那只肇事的脚——穿着肮脏塑料拖鞋的、属于他父亲的脚——就停在他眼前咫尺之遥。塑料鞋底边缘沾着黑黄的污垢,还有几星溅上的、属于他母亲的血迹。这双脚,刚刚制造了他世界里的山崩地裂。

      江临的瞳孔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放大、涣散。在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前,他涣散的视线最后捕捉到的画面,是母亲李秀兰挣扎着、手脚并用地朝他爬来的身影。她脸上满是泪水、血污和绝望,嘴巴徒劳地开合着,似乎在呼唤他的名字,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江临自己耳鸣的嗡响和意识飘散的虚无里,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黑暗温柔而冰冷地拥抱了他,暂时隔绝了那炼狱般的痛苦和恐惧。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污秽的地上,像一片被暴风雨轻易揉碎的落叶。

      窗外,那不知疲倦的蝉鸣依旧在撕扯着灼热的空气,一声,又一声,单调而残酷,仿佛在为这角落里无声湮灭的童年奏响一支绝望的挽歌。筒子楼的阴影被西斜的日头拉得老长,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碑,投在锈迹斑斑的窗框上,也沉沉地压在了这个破碎家庭的未来之上。空气里,劣质酒精、血腥和绝望的气息,浓稠得化不开。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沉重、滞涩。每一次挣扎着想要上浮,都被那无处不在的剧痛狠狠拽回深渊。那痛楚并非来自一处,而是从身体内部弥漫开来,尤其左腿,仿佛被无数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那里炸开新的痛楚风暴。

      江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干渴和钝痛唤醒。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眼皮沉重得像压了千斤巨石,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丝缝隙。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昏黄、摇晃的光晕。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泡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灯罩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油污,光线透过污垢,勉强勾勒出屋内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轮廓。空气里那股混合着劣酒、呕吐物和血腥的酸腐气味依旧浓烈,只是沉淀了下来,像一层无形的、肮脏的油膜,糊在鼻腔里。

      他发现自己躺在里屋那张嘎吱作响的破木板床上,身下是粗糙的、带着潮气和霉味的被褥。额角和脸颊火辣辣地疼,左腿更是被一种沉重、灼热、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剧痛彻底包裹、禁锢。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干裂的唇缝间溢出。

      这微弱的声音立刻惊动了床边的人。

      “阿临?阿临!你醒了?” 是母亲李秀兰嘶哑而急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劫后余生的颤抖。

      江临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母亲的脸近在咫尺,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憔悴和苍老。额角贴着脏兮兮的纱布,边缘渗出暗红的血渍,嘴角高高肿起,带着青紫的瘀痕,一只眼睛也肿得几乎睁不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皱巴巴的,领口被撕破了一道口子。但此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儿子身上,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疼、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妈…” 江临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他想动一动,尤其是想看看自己那条仿佛被烙铁烫着的左腿,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稍一动弹,左腿处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穿刺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

      “别动!阿临乖,千万别动!” 李秀兰慌忙按住他瘦小的肩膀,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她的手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腿…腿伤了,不能动啊…” 她的声音哽咽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江临盖着的薄被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腿…” 江临的意识因为这个字而瞬间清晰了一些,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努力想抬起脖子去看自己的腿,但剧痛和虚弱让他无法做到。他只能感觉到左小腿被什么东西紧紧包裹着,笨重、滚烫,像被塞进了一个燃烧的火炉里。

      “你爸…你爸他…” 李秀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惊恐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仿佛那扇薄薄的门板后面,随时会闯进那个带来毁灭的恶魔。“他…踹的…骨头…骨头怕是…不好了…”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无法完整地说出那个可怕的猜测——骨折。对这个一贫如洗、朝不保夕的家庭来说,那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时,外屋传来一声巨大的、带着宿醉未醒般暴躁的咆哮,像平地炸响的惊雷:“嚎什么嚎!小兔崽子死了没有?没死就给老子闭嘴!吵死了!妈的,晦气!”

      是江大勇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淬了冰的毒蛇,瞬间钻入江临的耳膜,冻结了他刚刚恢复一丝暖意的血液。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幼小的心脏,几乎让他再次窒息。他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连带着那条伤腿也跟着抽搐,引发新一轮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死死咬住嘴唇,把所有的痛呼和恐惧都憋了回去,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李秀兰的脸色在听到那咆哮的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了一下脖子,眼中的恐惧瞬间压过了对儿子的心疼。她下意识地捂住了江临的嘴,动作慌乱而用力,生怕他再发出一点声音,引来外面那头暴怒的狮子。她的身体筛糠般地抖着,惊恐万状地盯着那扇门,仿佛那不是门,而是地狱的入口。

      “别出声…阿临乖…别出声…” 她俯在儿子耳边,用气声急促地、神经质地重复着,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混合着她脸上的血污和青紫,狼狈而凄惨。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了煎熬。外屋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接着是翻箱倒柜的粗暴声响,伴随着江大勇含混不清的咒骂:“钱呢…妈的…藏哪儿了…” 每一次声响都像重锤敲在里屋这对惊弓之鸟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十分钟,外间粗暴的翻找声终于停了。接着是沉重的、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摔门声——江大勇出去了。筒子楼那摇摇欲坠的破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道尽头,李秀兰紧绷到极致、几乎要断裂的神经才猛地一松。她捂着江临嘴的手无力地滑落,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地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压抑了许久的悲恸和绝望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化作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却又拼命压抑着的呜咽。

      “呜…呜…我的儿啊…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 她粗糙的手颤抖着,想去触碰儿子裹着破布、渗出点点暗红的伤腿,却又不敢,最终只能死死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仿佛那里有无法承受的剧痛。

      江临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刚才极致的恐惧而一阵阵发冷、颤抖。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嘴里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但最可怕的,是左腿那持续不断的、仿佛永无止境的灼痛和沉重感。他睁着那双过大的、黑沉沉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块被油烟熏得漆黑的污渍。那污渍的形状,在昏黄摇晃的灯光下,像一张扭曲的、嘲笑着他的鬼脸。

      外面世界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间破败的小屋,只有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濒死的小兽。这寂静比刚才的咆哮更让人窒息,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口鼻。

      他没有哭。眼泪似乎已经在刚才的剧痛和恐惧中流干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从身体内部,从那碎裂的骨头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也冻结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天真和光亮。

      那条被父亲一脚踹断的腿,不仅仅是骨头碎裂的剧痛。它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深可见骨的裂缝,蛮横地撕开了他原本就灰暗无光的童年。从此,疼痛、恐惧、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残缺”的冰冷标签,被强行烙印在他生命的起点。这烙印如此之深,深到足以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持续不断地渗出名为“自卑”的脓血,悄无声息地腐蚀着他与世界接触的每一寸皮肤。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无论是骨头,还是别的什么。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暗沉下来。没有星光,只有城市边缘工业区浑浊灯光反射出的、一片病态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涂抹在低矮的铅灰色天幕上。这暗红的底色,成了江临人生画布上,第一笔浓重得化不开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绝望。筒子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地蹲伏着,像一头疲惫而伤痕累累的巨兽,它的每一扇黑洞洞的窗户,都像一只只麻木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人世间最微小的角落里,无声上演的苦难。空气里,绝望的气息如同陈年的霉菌,在黑暗中无声地滋长、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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