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时机 ...
-
摩西有些犹豫不决。
如今,他的同胞不再对他的预言提出异议,但摩西知道,他们的心中仍有疑虑。
神认为,这根源于他们受的苦还不够多,不够重,不足以让他们迈出应走的那一步。
摩西不完全认可这种说法。
拉美西斯从担任摄政王,至登基以来,所思所行都贯彻塞提法老的政策,以内政为主,以积蓄实力为要,中心政策即是城市建设。十几年来,北方诸城经过改建,除了排水外,很重要的是在地方设置专门的废物处理部门。如今的凯美特北方已经很少能见到污秽遍地的景象,就连奴隶也不必居住在跳蚤的窝里。整洁干净的街道和码头顺着商人与使臣的嘴巴已经传遍各国,不光是小的属国,更有赫梯、亚述这样的大国对凯美特的城市规划政策展现出兴趣。可以说,在这片区域有限的土地上,人们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加舒适宜居的国度。
摩西比他的神要实际很多。有地方住、有东西吃、闲来还能聊天玩闹。说白了,人活着就为了这么点事,当这些需求被满足的时候,神都是次要选项。
如果要说还有什么让他的同胞有所不满的,大概就是凯美特的社会风气。这里的人都以自己的传统为傲,加上之前喜克索斯人的入侵,对他们这些外表格格不入、不愿意放弃自己信仰的外国人有着天然排斥。这让他的同胞很难在凯美特从事体面的工作,即便是摩西的推荐,拉美西斯也时常以各种理由搁置。
不过摩西觉得要说神的笑话还是泰雅在行,因为她打心底里就不信任何神,而如今凯美特的成就也跟他们的神毫无关系。
说实话,摩西有点羡慕她身上那股犀利劲,但现在,他则因为伊塞诺弗列特的智慧而困扰,因为当他们彻底地不在一条战线上的时候,她甚至只是无意之间就成了他的心病。
摩西了解拉美西斯。在他的同胞离境这件事上,他从没对拉美西斯抱有期待。时光的淘洗已经让他的义兄从一个小王子变成高高在上的法老。他不仅傲慢,更自认聪慧,但其实他脑袋里想的事情都不难猜到。
世上所有的君主期待的只有一件事:臣服。凯美特当今的陛下也不例外。
拉美西斯所做的一切看似是在休养生息,他的目光却一直放在北方诸国的动向上,只要赫梯内部有什么风吹草动,拉美西斯便会瞅准时机,征调军队北上,完成前几任法老为之奋斗的伟业。
从赫梯王室尔虞我诈的传统来看,摩西认为属于拉美西斯的机会并不会太晚。那时,就是他与他的同胞出逃的时机。
然而,在那之前,摩西一定要想办法让他的同胞们看清拉美西斯的真面目。他绝非如今人们所认为的仁慈能干的君主,从他处理后宫的态度就能看出,拉美西斯与他的祖辈没有本质区别:比起忠告,他更喜欢血液与美酒;比起诚恳,他更中意吹捧与欢呼。他做出昏头事只是时间问题。
摩西等不了那么久,他选择对他吐露“神的告诫”只为引爆他的怒火。当拉美西斯怒火中烧之时,他的理智就像一块脆弱的蜡,冲动会立刻占据他的内心,让他做出恐怖的决断。或许等他再找一只思想的火烛,他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他的自傲与位置决不允许他承认自己的错误。
摩西大概会死,但这就是他想要做的,哪怕他的神不住地劝告,他还是这么做了。拉美西斯和他的国家绝非是他们期望的天地。
“凯美特是一眼就望到头的国家。”
说这话的人,如今已经是法老的王妃。摩西不否认自己曾对她动过心,甚至打算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如今,恐惧早已战胜年少的悸动。他实在惧怕她的尖锐,每当他意识到他没法否认她说的话的时候,恐惧便会增加一分。
“换句话来说,上限极低。沙子既不能换成金子,也不能当麦子吃,偏偏是这鬼地方最不缺的东西。全国上下只能靠一条河流维持生计,只要尼罗河水量减少,一定会爆发灾害,粮食减产还能靠着粮仓和国家调度予以缓解,麻烦的是之后的事:蝗虫过境、水体污染、蚊蝇肆虐、瘟疫纵横......运气足够好的话,我们就能看到法老被石头砸穿的脑袋挂在城墙上了。”
摩西至今也记得她幽默到残酷的发言,也记得她的提议,问问神明怎么搞定凯美特的固有问题。
他问了,而神的回答是沉默。
“那就是解决不了咯。”那姑娘呵呵一笑,“那我就给你个建议吧,往北走,然后不论是往东还是往西,总能找个比这里好的地方。”
就是在那个时候,神告诉了赐予他们的应许之地——迦南,流着奶和蜜的土地。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然后,泰雅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那挺不错的。”她回答,并真诚地反问,“奶和蜜要从哪里淌下来?总不会是神对一个残酷女人的惩罚吧?比如她眼睁睁看到家人死亡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这种理由。”
她总喜欢把自己的嘲讽包进蜜糖里,而当她不那么做的时候,就意味着她觉得对方说的话很荒谬。摩西没有生气,他也知道这个形容经不起推敲,他只是真诚地希望自己的同胞能够摆脱凯美特,走向幸福快乐的国度。
他无法拯救世人,但最起码,能为同胞开辟道路。
只不过这条道路并未按照他所期待的那般发展。顺利的只有第一个晚上。
如他所愿,随着他的叙述,拉美西斯的笑容先是僵硬,然后消失,紧接着,眉弓压低,嘴角下移,最后,法老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摁在桌面上,叫人进来把酒菜收走,然后命令他和桌上的玩意儿一起滚出去。
令法老动怒的目的已经实现,摩西便退了出去。他知道法老们的习性,他们要当面暴怒、训斥,说明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要走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路子,而当他们选择克制、怒而不发,才是他们真正打算动手的时候。
对拉美西斯来说,始终不能溶于凯美特文化的外乡人本就不具有特别重的战略价值。就算他碍于旧情,不希望向义弟动手,过不了多久,也会拿这群刺头开刀、泄愤。
摩西信心满满,出了王宫,回到家,静等事态发展。
结果,他等了三天,等来了法老的传召。摩西本做好自己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顺便丢个身体部件的准备,然而,法老只是对他的“忠告”表示感谢,于是,摩西站着走出来,带着法老的赏赐。
他想不明白,但神告诉他,是伊塞诺弗列特,当晚,拉美西斯见了她。
理所应当的答案。国家的船向来从上头开始漏水,而伊塞诺弗列特这种人正是数一数二的裱糊匠。之前的库施叛乱也是如此。
平乱的过程并非官方宣传的那般顺利,库施的反抗相当顽强,战事持续了几个月,甚至送走了塞提法老。拉美西斯本来相当生气,处死了领袖后仍然不满足,甚至打算严惩战俘、将库施参与叛乱的人变为奴隶,用压迫和恐惧保证库施永不背叛。
摩西百般劝阻,但无甚作用。好像别人越反对,拉美西斯就越要这么做,以彰显自己的威严,但好在,他还没有草率到命令维西尔立刻发布政令。这让事情仍有转圜之机,别人或许做不到,但有一个人可以。
那时,伊塞诺弗列特还叫泰雅。她去见了拉美西斯,带着她酿造的酒水。次日,拉美西斯便召集诸位重臣与自家兄弟共享美酒,摩西作为义弟也列入其中。那种酒的色泽透明清亮,香料与酒香完美的混在一起,辣中带甜,与啤酒掺在一起更是有着浓厚的麦芽香气,而且随着原料的变更,还有不同的口味。在一声声赞美下,法老宣布将针对库施的严惩政策更改为集中建造酿酒厂,生产的美酒一部分给予王室及朝中重臣享用,更多的则用于国家贸易。
此项政策对凯美特来说可谓石破天惊。凯美特的发展以苦耕为基础,虽然存在贸易,但规模很小,形式也很单一,只要还是以物易物。
而且效果也立竿见影。
对内,库施作为酒液的产原地,需要将本地所产的大麦、小麦投入到酿酒的工程里。如此,日常所需的粮食就会产生缺口,唯有凯美特中央安排物资调配才能不足。一方面,库施的贵族可以获取财富,另一方面,中央则通过粮食与军事的双重压力加固对库施的控制。
对外,这种特别的酒水立刻在诸国王室流行开来。由于凯美特垄断制法,他国只能用金银财宝来换取酒水——他们甚至称这种酒液为“金酒”——凯美特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从他国国王的口袋里掏金子。就目前而言,赫梯与亚述对金酒配方的兴趣甚至与对凯美特战略部署的兴趣持平,但库施的民族都皮肤黝黑,外乡人很容易被认出,两国派出的间谍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被迅速逮捕。
这项政策很快成为拉美西斯法老功绩的一部分,但摩西知道,这种方案不是一个长居宫中的阔少能想出来的,事情的关键依然在于泰雅,在于那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
只要她还存在,就会阻止拉美西斯做蠢事。摩西需要进一步思考,制造一个泰雅必须支持拉美西斯的情形。神给了他启示,但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那么做。
“有个人想见你。”
摩西抬起头。来人名叫巴鲁克,还是个少年人,嘴角在跟作为陶工的父亲学习烧罐子。他的胸膛、衣物到处都是泥巴,头巾由破布制成,露出的双眼透着疲惫,但他的双眼依然包含希望。巴鲁克是支持他的人,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信仰,也深知凯美特不会真正地接纳他们。巴鲁克未必相信奶与蜜的承诺,但他确实向往着真正属于他们的国度。
“是谁?”
“是个制砖工。”巴鲁克回答,制陶比制砖的工作好些,但没好到哪里去,“但我敢说,他其实是个赫梯人。”
赫梯的间谍。他们经常混进凯美特的社会底层,不过拉美西斯法老似乎在筹划进行更加细致的户口统计工作,想必间谍的工作也不大好干。
“为什么这么说?”
巴鲁克耸耸肩。“间谍都那样,他们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工作,到处打听事情,而且他走路的姿势一点也不像个快被生活压垮的老百姓。如果他不是混到我们这边,而是混进本地人那里,早就被怀疑、举报了。”
间谍的业务水准没有那么次。摩西觉得这只是因为巴鲁克格外聪明。“是你告诉他我在这里的,对不对?”
“确切来说,我是不经意告诉他的。”巴鲁克笑道,“他装作很信仰我们的神的模样,还对你的预言很感兴趣,所以他就想见见您。”
“我们应该把他交给法老。”
“法老没时间处理这种小喽啰。”忽然,巴鲁克双眼发直,毫无生气地盯着他,平静地说,“我们需要这个间谍,你知道的。”
摩西一愣。“你是谁?”
“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是任何人......这个时候就不能挑三拣四了。”操纵巴鲁克的存在先是嘀咕,然后朗声告诉他,“其他的灾祸已经几乎没有实现的条件,我告诉过你,现在能实现的只有最后的灾祸,既然你不想承担骂名,那就需要找只替罪羊。”
“您是......”
祂直接打断他的话。“那个女孩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但我不能在这个时代杀了她。摩西,但愿你不要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蠢。重新找个先知很麻烦,但不代表行不通,别逼我那么做。”
摩西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死了,自己的妻子恐怕也没有好结果。西坡拉,勇敢又聪明的女性,她的腹中甚至还有他的孩子。摩西想要给面前的神来一拳,用尽力气,把怒火和痛苦全部还给祂,但他没有那么做,他不能那么做。
“放过巴鲁克,我会见那个赫梯人。”
他沉默地看着巴鲁克的眼睛又恢复神采。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少年讪笑道,“我们说到哪里来着?”
“说到那个制陶匠或许是个赫梯人。”
“对对。我觉得他是!”
摩西看着他脸上明媚的笑容,叹了口气,说:“先让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