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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表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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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老在上,众人跪拜,装模作样,歌舞升平。王家宴会,一如既往。
伊塞诺弗列特不喜欢聚会,平常照看孩子、会见嫔妃、应付拉美西斯已经令她心力交瘁,王家聚餐上需要她应付的人则更多。
社交面具太厚,人就会感到疲累,继而产生诡异的错觉。伊塞诺弗列特照例喝着汤,听着歌,偶尔附和一下拉美西斯的话,感觉被烛火照耀的一切都散着琥珀的颜色,而她正是凝固于其中的昆虫。
如果继续想下去,这种微妙的感想就会没完没了。
伊塞诺弗列特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浓汤上。从二十一世纪的衡量标准来说,这个时代的菜品就算做到极致也算不上绝品,其原因显而易见,没有醋,没有酱油,没有味精,没有耗油。事实上,醋和酱油的制法并不难,但凯美特气候炎热,在这个没有添加剂的时代想要长期存储简直痴人说梦。味精倒可以长期存储,但它的主要成分是谷氨酸钠,最初从海带中提取——她去哪找海带——当然,从理论上来说也可以从小麦中提取,但工序复杂,需要在面筋中加入盐酸、不断加热,然后加入碱性物质进行中和,最后对得到的溶液进行加热蒸馏,等到出现晶膜再通风自然冷却,析出的结晶就是谷氨酸钠。
想也知道,这跟造纸术的复现根本不是一个难度。在谨慎地思考过后,她在调味品的研究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她喝了一口肉汤,洋葱和香料混在一起的味道其实不赖,牛肉也是现取的,不是肉干。说实话,比二十一世纪的预制菜香,显然,科技发展带来的也不全是好事。
无论什么时候,肉香都会给人类带来快乐。何知宁想,哦,对,素食主义者和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除外,但我不是,我会因为这事感到开心。
伊塞诺弗列特晚饭吃得很少,如果不是肚腹里还有一个生命,她大概只会咽两口麦粥了事。她很快喝完面前的汤,然后拿起水果。今晚她不是主角,她也没有在这种时候打破规矩的意思,尤其是这次王家宴会实际上是由她安排的——当然,经过了大王后和太后的双重审核,她还没有蠢到要一个人抗住风险。
她抬起头,向上望去,坐在更上方的是图雅太后和大王后奈菲尔塔利,然后是皇次子、皇三子和皇四子,再往上是皇长子,最后,也是坐在最高位的是法老。
就像她所想的,拉美西斯将他的全部注意力放到自己的儿子身上,而那其中的绝大多数又安在皇长子身上,因为拉美西斯决意将他作为王储培养,并且坚定不移地把他抬到那个位置上。
合理的决断。
凯美特需要一位英武又不乏仁义与残酷的君主,而按照传统,令年岁最长的王子作为王储是最为理性的选择,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从大王后的肚子里掉出来的,阿蒙荷科普塞夫毫无疑问是最完美、最正确的选择。
基于以上考虑,伊塞诺弗列特完全不明白拉美西斯为什么要提前三天特地跑过来同她致歉。他的行为和她的回答只能加深他的愧疚感和她的工作量,伊塞诺弗列特由衷地希望他明白这点。
好在法老在绝大多数时候还算清醒。他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倾向性(事实上,她不认为拉美西斯喜欢任何一个孩子,他对孩子的兴趣并不高于他对自身荣耀的热情),其他的王子也得到应有的待遇。
皇次子与皇三子被送到军队,日后作为统帅辅佐自己的大哥,以及王储预备役(毕竟阿蒙荷科普塞夫年纪还小)。皇四子卡伊姆瓦赛特则跟随法老的维西尔学习,并跟随父亲出入祭祀场合,因为他在数学和建筑上表现了相当的兴趣,拉美西斯觉得没有把修缮神庙的工作交给自己亲儿子更妥当的措施了。
合理。伊塞诺弗列特由衷地认可他的决定,但把这场宴会的策划当成对她识相的赏赐还是算了。她对后宫的财物和人事更有兴趣,对国家的风向、诸国之间的争斗和真正彰显自身才华的兴趣则更大——她觉得自己应该能在这片土地施展拳脚,官方机构大都保守惰性,坐在上面的都是难死的乌龟,凯美特也不例外——但以上兴趣加起来也敌不过她对自由的渴望。
然而......
她抚了抚隆起的腹肚。那里面有一个新的生命,再过四个七天,这个新生儿就可以准备降生了。
伊塞诺弗列特知道自己必须要尽自己的责任。
责任。她日益觉得这个词听上去很麻烦,就和数学作业一样。
何知宁觉得自己有产前抑郁症的征兆。
或许我应该请个假,把手上这些麻烦事抛给太后和奈菲尔塔利。
伊塞诺弗列特想着,借口胎儿在踢自己,提前离场休息。法老当然同意了。
紧接着开口的是阿蒙荷科普塞夫。“父王,夜里路难走,我送送王妃殿下,接着回来。”
法老有些意外,但经过他的默许,他孩子的童年都由伊塞诺弗列特一手操办,所以法老很快同意。
伊塞诺弗列特迅速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的神情。图雅太后低着头,没说什么。奈菲尔塔利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愤懑之色,相反,大王后好像对儿子的决定相当满意——啊,八成是她的主意。
显然,阿蒙荷科普塞夫有话要对她说,所以伊塞诺弗列特用眼神制止了自己的亲生儿女,回应她的当然是不悦的目光,但他们都乖乖闭着嘴。最后提前离场的只有她和阿蒙荷科普塞夫。
她居住的地点与开办宴会的宫殿相距不远,步行即可,而且如果皇长子想要说什么,步行才有谈话的空间。
“我没想到父王会让我当王储。”这个青年喝了些酒,脸颊微红,看似是借着酒劲跟她说这话,但伊塞诺弗列特敢打赌他还醒着,“真的,我以为他会选王弟,毕竟,他和父王有着同一个名字,而且,他也比我强壮。”
“你就是王储的最佳人选。”然后伊塞诺弗列特简单地为他列举理由,“首先,你有四个叫拉美西斯的弟弟,遗憾的是当中只有一个活到现在。日后,会有更多人叫那个名字,愿诸神保佑他们能平安长大。其次,强壮的人能上战场,却不一定是统治国家的好手。最重要的是,陛下觉得你可以,你就是可以。”
“这样……”这番言论并未令王储知足。他比他的父亲要难应付一点,“其实,我听宫里老人说过以前的故事。”
“梅里涅特王妃和她的孩子。”
但他修行还不够,被她直接点破后,脸上有些局促。
“……是的。”他说,“当然,您跟那些罪人是不一样的,只是那些故事听上去实在耸人听闻……我可不相信我的弟弟们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情。”
“你还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伊塞诺弗列特点出,“梅里涅特和她的儿子,还有他们的臣下最大的罪孽是背叛了先王。换句话来说,阿蒙荷科普塞夫……”
她直视皇长子,没漏掉对方漂移的眼神。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你在质疑我与我的子女对陛下的忠诚。”
皇长子立刻向她致以歉意,伊塞诺弗列特自然也给他台阶下,更重要的是,她其实没什么精力再去应付这个少年。
不对劲。
皇子要同她说些悄悄话,于是拒绝了门口侍卫的跟随,跟着他们的只有随她一同赴宴的纳胡特。
明月高悬,天色已晚,但四周确实太过安静。当他们都归于沉默的时候,她能听到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虽然侍卫们大都负责保护宴会现场,但其实王家宴会也只有法老的儿女和重要的嫔妃才能参加,按理来说,附近应该有侍卫在巡逻,但他们走了一阵,除了最初的两个,伊塞诺弗列特没有见到哪怕一个守卫。
再向前就是花园,穿过那里,再前面一些就是她的居所。
“……等一下。”
其他两人也跟着伊塞诺弗列特一同止住步伐。
“怎么了?”皇子有些疑惑。
伊塞诺弗列特没有回答他。晚风袭来,树木沙沙作响,月光下的影子轻轻摇曳……
影子。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在那树叶与灌木的影子之间,有一个格外突兀的轮廓。
伊塞诺弗列特没有后退,如果这时候她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异常,那才坏事。
“纳胡特。”她说。
“是,殿下。”
“有点冷,把披风给我。”
纳胡特不明所以,但依然将怀中的白色披风递给她——特质的高档货,又轻又软,而且薄,并且吸水。伊塞诺弗列特用余光瞟了一眼自己与水缸的距离,浇花用,大概三天灌满一次,昨天才灌过,现在里面应该有不少水。
快的话,三步。慢的话,六步。
交接之后,伊塞诺弗列特告诉她:“我好像有一个手镯落在陛下那里了,你去拿回来吧。”
“什……?”纳胡特本想追问,但看到她的口型后,立刻全身僵硬。她点点头,脖子像缺了油的机械臂,钝感十足,“是,我、我现在就去。”
她依然保有了最低限度的理智,没有立刻选择狂奔,而是镇定自若地向前,但在纳胡特走出三步之后,一抹亮光在伊塞诺弗列特的余光中出现。紧接着,一阵破空声袭来。
她也顾不得自己笨重的身躯,狠狠地将少年撞向一边。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肩膀一闪而过。伊塞诺弗列特一摸,指尖上全是红色的液体,大概是弓箭划破了她的肩膀,肾上腺素令她暂时感受不到疼痛。
“殿下……!”
纳胡特回了下头,想要回身,被她瞪了一眼,立刻拔腿狂奔。
一边的皇长子也立刻反应过来,拔出腰间的佩剑,警戒着前方的敌人,要求对方快些从草丛和树木间走出来。
但凡是个脑袋正常的人都不会听谋杀对象的絮叨,更遑论对方是个有备而来的刺客。
伊塞诺弗列特轻轻向水缸的方向挪动了两步,为了照顾刺客的心情和她的大肚子,她不得不放缓自己的动作,所以距离比预想中的远。
好在来人的脑袋真的有什么问题,凯美特王储的面子居然真的对他有用。一个男人显出身形,好像黑暗就是他的温床,就连天上的月亮都听不见他的响声。他背上背着弓,腰上挎着剑,轻装上阵,衣服只有缠腰布。伊塞诺弗列特注意到他的鞋子很特别,鞋尖宛如月牙——赫梯的款式。
他是个赫梯人?
虽然天暗,但伊塞诺弗列特依然能接着月光勾勒出此人的面容。刺客确实比凯美特的平民白一些,但不多。
更重要的是,上一次赫梯与凯美特产生大规模正面冲突是好几个法老以前的事。那场战斗给赫梯带去了瘟疫,让他们对付好一阵子。回过头来,他们的西边和北边都在着火,后日谈一直连载到今天。
为什么赫梯要在南边放火?南方属国的忠诚本就跟奶与蜜的承诺一样不可靠。伊塞诺弗列特想不明白赫梯此举的理由。
这个世界终于疯了?还是说赫梯代替凯美特成为了被千面之神迫害的幸运儿?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来人非常强壮,虽然高度有限,但横向出色,肌肉密度让身高成为不值一提的小问题。伊塞诺弗列特敢说,就算他不用手里那把剑,他只用双手也能把青少年的脑袋捏爆(从眼睛,然后发生的事情就不能讲了)。
她继续向水缸靠近。这次,她只迈出一步,后脚跟上的瞬间。男人加速冲刺,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没有搭理更好对付的伊塞诺弗列特,直直地朝着皇子袭去。
刺客扬起手臂,被月亮照得发亮的利刃落向皇子的左肩。王子提剑格挡,力量的差距让他的手臂发抖。见王子没有被立刻撂倒,那人提剑再挥。
伊塞诺弗列特怕会出事,放弃沾水增强威力的想法,转而将布匹拿在右手一挥,力道如急水般划过布料,外衫顿时挺得笔直,接着一刺,布鞭鞭尾啪地抽在来人的右脸上。
刺客嚎叫着踉跄一步,剑也不稳,皇子瞅准时机,将他的剑拨开,向对方的胸口攻去。
“留活口!”
经她提醒,皇子的剑转而砍向对方的右手肘。青少年的力气不够,剑刃落在地上,但敌人的手肘还连在伤口上,要掉不掉,只是看着就知道疼得要死。
但那个刺客就跟一个木偶一样,一句话都不说。哪怕皇子用剑指着他的脖颈,他也不发一语。
伊塞诺弗列特也想把他扣起来,但肾上腺素的效果快过了,下腹部正隐隐作痛。于是她只能靠着柱子站着,直抽冷气。
很快,人声涌动,火光与脚步乱成一片。拉美西斯法老跑在最前面。她看见了,身后的刺客也看见了,所以那人终于开口,就像完成今夜的最后一个任务一样。他抽出腰间的匕首,高呼了一句话,结果了自己的生命。
伊塞诺弗列特看着那个刺客,即便是死了,他也没有闭上双眼。那对璀璨的银白色双瞳逐渐褪色,最终回归黯淡虚无的黝黑。
她有的是时间思考这其中的问题,但不是现在。
拉美西斯法老先是照看了一下他的儿子,然后才扑到她面前。“伊塞诺弗列特!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伤到?”
在他前面,有纳胡特和奈菲尔塔利在她身边问了个彻底(图雅太后好像觉得太晚,在他们后面也告退离席,没人去打扰那位老人家),而她的回答一如既往。
伤是没伤到。
伊塞诺弗列特被侍女们搀扶着,感觉自己的双腿之间有液体流出,于是她很平静地告诉他。
“孩子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