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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破釜沉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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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垚烦躁难耐，本来想去找张弛借根烟，但是没走几步，就被一个身影拦住了去路。他抬眼，是那个刚从崖下救上来、脸上还带着擦伤血痕的男孩，正咧嘴冲他笑，那笑容在破损的皮肤衬托下愈发有些诡异。
“还不跟车回去？”程垚的声音带着未散的疲惫且满溢烦躁，像蒙了层灰。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脑子里全是苏颜和陆骐并肩坐在车头、沐浴着星光的样子。
“哥！”男孩的声音带着点自来熟的亲昵，完全没被程垚的冷脸吓退，“我说你这人，怎么每次见你都板着张脸啊，感觉跟人欠你八百万似的，笑一笑能掉块肉啊？”他往前一步，故意挡在程垚面前。
程垚这会懒得理人，依旧眉头紧蹙，不想过多周璇，侧身想绕开，“赶紧回学校！记得写份深刻检查，交你们辅导员。回头我会找你们学校核实。”他脚步没停，语气公事公办，不留余地。
“啊？！”男孩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几步追上来，声音带了点央求，“哥……这事儿咱就不能私了？别捅到学校行不行？”
“私了？”程垚嗤笑一声，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消防支队早报上去了！想得美！”他脚步不停，目光掠过男孩焦急的脸，“出这么大事，还想瞒天过海？你知道今天这么多人忙活一晚上，就是因为你们擅闯禁区、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吗？我告诉你，没让学校给你们记大过已经网开一面了！”
“哥……”男孩不死心，又黏上来，“那要是学校领导找你了解情况，你能不能……帮我们说几句好话？我们真知道错了，给社会添这么大麻烦，心里特别过意不去！”他努力挤出诚恳的表情。
程垚没接话，只是闷头往前走。他现在没心思应付这些，苏颜和陆骐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搅得他心烦意乱。
“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我看你刚从车上下来，不急着回市里吗？”男孩锲而不舍地跟着，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程垚猛地刹住脚步，转过身，路灯的光在他紧蹙的眉峰下投出浓重的阴影，眼神里压着火，“谁是你哥？还有，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男孩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个手机，屏幕亮着二维码，“哥，加个好友呗？”
程垚双手插在依旧插着裤兜，身体微微后倾，审视的目光扫过男孩的脸，“你手机不是掉崖底了？”
“备用机！放同学包里了，没丢！”男孩得意地晃了晃手机。
程垚依旧没动，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不用加了，我都说了，不会帮你们说话，你们要趁着这个事件，多接受一些教训才行！”
程垚说完拔腿就走，男孩依旧紧随其后。
“唉，不是这事，就……就是……后面那个崖窟考古要是有什么新发现，你能……第一时间告诉我吗？”男孩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闪烁，他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提到崖窟，程垚的眼神锐利起来。山顶上这男孩语焉不详的话一直在他心里悬着。程垚突然停下脚步，别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你之前说，你们来之前就知道山上有崖窟？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男孩立刻挺直腰板，语气斩钉截铁，“绝对没骗你！”
“所以，”程垚眯起眼，像在审视证词，“你们几个跑这荒山野岭，就是为了找它？你那些同学，都知道？”
“呃……”男孩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眼神开始飘忽，“这个……就我自己知道。我没跟他们说实话，就说是来爬野山的……”他声音越来越低。
“呵，”程垚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毫不留情的讥讽，“你那几个同学够义气啊，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跟你来玩命？今天要是真折一个在这儿，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的！”
虽说程垚平时说话也不怎么好听，但至少没今天这么刻薄。他出救援任务见过的像孙思邈这种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人多了，运气不好，根本不会像今天这样能够全身而退。本来就心烦意乱，现在更不想跟这种不负责任、任性、动不动就闯祸的小孩多说一句话。
“哥！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男孩被戳中痛处，涨红了脸。
“难听就别听，”程垚懒得废话，转身就走，“又不是我求着你听的。”
“哥！等等！”男孩急了，一个箭步又拦在前面，豁出去似的举起手机，“你就加一下嘛！我保证，以后我绝对不会像今天这样，再闯祸了。而且……我还有个秘密，可以告诉你！真的，关于崖窟的秘密！”
程垚铁了心要走，听到“崖窟的秘密”，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深黑的眸子盯着孙思邈上下打量了几秒。
男孩脸上混合着泥土、血痂和汗水的痕迹在路灯下格外清晰，眼神里却有种固执的坚持。程垚讨厌无谓的社交，通讯录里除了工作必要和几个熟络的同学、朋友，几乎没有多余的人。维护关系在他眼里是件麻烦又耗神的事。但眼前这小子……或许真知道点什么关键线索。
他沉默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解锁的光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对着男孩的二维码扫去。
“叮”的一声轻响。
“哎！八爷！”男孩看到程垚微信头像——一只威风凛凛、嘴巴上有撮标志性白毛的黑猫，忍不住乐了，“哥，这是你养的猫吗？看着挺酷啊！跟你这冷脸一倒是有几分相似！”
程垚瞥了眼手机，又看看男孩那张惨不忍睹还傻乐的脸，没好气道，“孙思邈？彼此彼此。古人孙思邈要知道有你这么个冒牌货跟他同名，棺材板怕都压不住。”
“嘿嘿，本名！我爷爷起的！”男孩咧嘴一笑，牵扯到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
程垚嫌弃地撇开眼，“脸上没好之前，少笑。看着瘆人。”他收起手机，回归正题，“现在，说吧，你是怎么知道崖窟的？”
男孩犹豫了一瞬，像是下了决心，摆摆手，“算了，告诉你吧。其实……是我爷爷告诉我的。”
“你爷爷？”程垚挑眉，“干什么的？他怎么会知道？”
“我爷爷是个画家，专门画壁画的。”男孩解释道，“他年轻的时候，在白云山脚下的村子当过知青。可能就是那时候发现的吧？具体怎么发现的，我也不清楚。就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喝了点酒，聊嗨了，顺嘴提了一句。后来我再怎么问，他都不肯说了。不过打那以后，我就一直惦记着这事。最近不是户外探险盛行嘛，我就想起这茬，约了朋友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找到了！”他语气里带着点后怕，又有点得意。
程垚听着，心中一动。壁画？他爷爷也是搞书画的，还真巧……“你爷爷叫什么名字？”他追问。
“孙骞，孙骞，听说过吗？”男孩回答。
“孙骞？！”程垚瞳孔微缩，语气里带着诧异，“壁画修复大师孙骞？你爷爷是孙骞大师？！”
他当然知道！在考古圈，尤其在石窟壁画研究领域，孙骞的名字如雷贯耳。程垚研究宋代墓葬壁画时，还拜读过他的专著。他一直想找机会拜访这位泰斗，没想到线索竟以这种方式送到眼前。
“嘿嘿！”孙思邈看着程垚脸上难得一见的惊讶表情，顿时得意起来，“这回加我好友，不亏吧？”
“嗯……”程垚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脑子里飞快盘算着后续崖窟壁画的鉴定工作。如果能请动孙骞大师出山……他抬眼看向孙思邈，“行了，后面有进展再联系你，赶紧回去处理伤口。”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广场走去。
“哎，哥！你也去看星星啊？”
程垚没回答，只朝身后随意挥了下手，算是告别。
程垚一直向前走，其实他也没有明确的方向，他只是想尽快逃脱视线之内可以看到的那两个人。
我数星星去！
广场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路灯的光晕在脚下拉长又缩短。折腾了一夜，当程垚下山回到市里，天际已泛起一层泛着灰的鱼肚白。赶着清晨的朝阳，终于踏进家门，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厨房传来轻微的碗碟碰撞声。他换了鞋，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只想一头栽进枕头里，把脑子里苏颜和陆骐依偎在星空下的画面，连同那个叫孙思邈的聒噪小子一起，统统关在门外。
餐桌上，李婉芳正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推到程誉面前，抬眼看见儿子，脸上立刻堆起那种程垚再熟悉不过的、混合着期待与算计的笑容。“垚垚回来啦？快，坐下吃点，刚熬好的粥。”她声音轻快，带着无法拒绝的热情。
程垚脚步顿了顿，胃里空荡荡的，但精神上的疲惫更甚。他拉开椅子坐下，刚拿起勺子，李婉芳就像变戏法似的，从围裙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到桌子上，神秘地推到程垚面前。
“垚垚啊，”她的声音压低了点，带着点神秘和不容置疑的兴奋，“这个姑娘，这回你可得好好看看，你知道她是谁家的闺女吗？”
照片上是个笑容温婉的女孩，背景是国外的知名学府。程垚的目光只在那张脸上停留了一秒，喉咙里那口刚咽下去的粥突然就呛住了，他猛地咳嗽起来，额头的青筋凸起。
“哎哟，看把你激动的！”李婉芳赶紧拍他的背，语气里带着嗔怪和一丝得意，“我就说这姑娘好看吧？妈这回可不是随便介绍的！这可是我们学校蒋校长家的千金！人家家世好、模样好、学历高，刚从国外顶尖学府深造回来！最重要的是——”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凑近程垚，压低声音，“人家姑娘啊，早就默默关注你了！是你那个什么野外科普账号的铁粉！还专门去你跟林栎合开的酒吧看过你呢！这回是真上心了！”
程垚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灌了一大口水，只觉得那水都带着苦涩。他抬眼看向母亲，那双总是充满期待的眼睛让他胸口发闷。
“妈，”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的无奈，“条件这么好的人，能看上我什么？您别费心了行吗？今年开春到现在，您给我介绍的，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八个了吧？我消受不起。”
“你这孩子！”李婉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带上点委屈，“之前那些是别人托我，我不好推。这次不一样！妈是为你好！你大学也毕业了，工作稳定，趁我现在身体还行，早点成家，生了孩子我还能帮你们带带……”
这套说辞，程垚几乎能倒背如流。他放下水杯，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看报纸的程誉，“爸，您说句话。”
程誉从报纸上方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照片，又看看儿子紧绷的侧脸。他对抱孙子这事确实没老伴那么热衷，但架不住李婉芳日复一日的念叨。他清了清嗓子，放下报纸，拿起照片装模作样地端详片刻，“嗯，这姑娘看着是挺不错，气质好。垚垚，你妈说得对，机会难得，去见见吧，就当交个朋友。”
程垚的心猛地一沉。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次的话——“我喜欢的人是个男的”——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看着父母，母亲眼中是殷切的期盼，父亲脸上是息事宁人的敷衍。苏颜清冷的眉眼、陆骐亲昵搭在他肩头的手、还有昨夜山顶那片璀璨却刺目的星空……无数画面在脑中冲撞。
苏颜出国后，他心如死水，觉得出不出柜无所谓，反正他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可现在不一样了，苏颜回来了。那个他以为永远失去的人，带着一身陌生的气息回来了。程垚的心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不断。他想重新抓住什么，却又被无形的枷锁捆住手脚。如果他要追回苏颜，父母这一关，迟早要过。只是……现在时机对吗？苏颜身边已经有了陆骐。
“妈，”程垚放下勺子，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疲惫，“我明天晚上没空。”
“没空？那你哪天有空？后天？周末？”李婉芳立刻追问，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这机会真的难得！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跟蒋校长都说好了……”
程垚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抓起椅背上的挎包，转身就往门口走。
“哎！程垚！”李婉芳急了，声音拔高，“你给我站住！明天晚上你必须去！我都答应人家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程垚的手已经搭在了冰凉的门把手上。他知道，如果他现在不说什么，即使拧开门把手走出去，明天晚上，他也必须坐在某个陌生的、条件优越的女孩对面，进行一次毫无意义的、令人窒息的会面。苏颜……即使没机会，程垚不也不想再错过了。
一股决绝的勇气猛地冲上头顶。他松开手，转过身，一步步走回餐桌旁。李婉芳见他回来，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却在看清儿子脸上那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肃穆的神情时，僵住了。
程垚站在父母面前，背脊挺得笔直，目光低垂，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爸，妈，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们。”
李婉芳的心莫名一紧：“什……什么事啊？”
程誉也放下了报纸，皱起眉看着儿子。
程垚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父母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对不起。以后，别再给我介绍女朋友了，这样对别人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
李婉芳愣住了，“不公平？怎么就……交个朋友而已……”
“因为，”程垚打断她，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几个字终于清晰地吐了出来，“我喜欢的人是男的。”
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婉芳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程誉手里的报纸“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说什么？喜欢男人？！什么意思？！”
程垚没去看父亲震惊到扭曲的脸，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语速加快，像是怕被打断就再也说不出口，“就是字面意思，同性恋！这不是病，但是治不好，你们……可以看看相关的书，我书架上有。这段时间，我去林栎那儿住几天。等你们……冷静下来，想聊聊的时候，再联系我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不敢再看父母一眼，几乎是逃也似的，一把拉开大门，冲进了门外熹微的晨光里。沉重的防盗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留下屋内死一般的寂静，也隔绝了他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