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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 1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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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的轿车猛然撞上路边的树,车灯突然亮起来,像眼里闪烁着泪光,凹陷的车头在此时比一张哭脸还难看。驻足的人群里不知是谁先惊叫一声,紧接着便是慌乱嘈杂的脚步声。随后,有人贴心地靠近他们,亲切地打探情况,以及询问是否需要各种帮助。
从碰触到阿嫲胳膊的刹那,麦望安搀扶着她的手指就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茫茫然地看向四周的情况,干涩的喉咙频繁地吞咽滚动着,急促的呼吸在周围陌生人的关照下也逐渐被安抚。明明该受惊吓的人是亲爱的阿嫲,现在看来,受了重创的人好像是他。
阿嫲从惊吓中回神,惊魂未定的她眨巴着双眼,敲打着剧烈起伏的胸脯:“怎么车子开这么快?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身子同样发着抖的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左看右看,最后回头,看见呆愣但安全的麦望安和路将宁后,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因为冲击力导致她的大脑依旧空白,颤抖着的声音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毕竟她自己未能缓得过来。于是她单握住孙子的手,并回头跟其他来关心她的人表示纯朴的感谢。
祖孙三人没有受到皮肉伤,可精神上的惊吓可是一分不少拿。
麦望安是其中最严重的一个,他噤声沉默了许久,好似浑身的汗毛都在颤抖,连阿嫲这个小老太都从这场意外事故中缓和过来了,他却还是深陷其中。
他哑巴似的表现让阿嫲急得以为他是吓掉魂儿了,于是不顾众人眼色,急忙捡魂。
看着阿嫲忙碌时起起伏伏的身子,麦望安蓄起泪水,扭头潜入身边路将宁的眼中。
现在,也只有路将宁懂他为什么会哭。
“要不,我们回酒店吧……”麦望安支支吾吾地小声道,哽咽着的声音黏黏糊糊。
几人订的酒店是两张大床房,阿嫲独自一间,路将宁与麦望安一间。
入住后,阿嫲执意要陪心情低落的麦望安聊聊话,麦望安不想让阿嫲担心他,又念及老人无论四季都有午休的习惯,便装作已无大事地婉拒了。
阿嫲离开房间后,麦望安坐回床沿,他甚至连背在身上的书包都没有取下。他故作轻松地前倾着身子,两只手撑在身侧,目光疲倦地望向窗外像被水冲过似的湛蓝的天。
可眼一闭,再一睁,窗外哪里还是晴朗且又安静的天面,分明是模糊血腥的色调!
摁着床单的手骤然收紧,麦望安浑身上下都紧绷起来,他像蓄势待发的弦,就要在顷刻间悄然死去。房间的暖气明明开得正适宜,他却冷得像全身脱光般被扔进在冰天雪地中,任凭嘶吼的飓风疯狂肆虐他的神经。
直到路将宁站在他的面前,摸了摸他头顶那毛毛躁躁的发,然后倾身环抱住了他。
麦望安敛住莫名的痛楚,他仰起头,又闭上眼,呢喃:“你坐我的腿上好不好?”
他现在需要紧紧扣住一样东西,以此来发泄完身体中宛若洪流般暴虐乱窜的力气。
路将宁没有拒绝,他岔开腿,把麦望安的双腿当做板凳,坐在上面时又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
几乎是在他坐下的一瞬间,麦望安的双臂便牢牢地禁锢住他的身体,那力度像是要把他挤压进怀里。坐不住的他干脆将拖鞋甩掉,把腿放在床上后环住对方的腰。
“抱稳我,可别把我摔下去了。”
旅游前几天,为了拥有更好的视野,麦望安特意去配了一副眼镜。现在,他把眼睛摘下戴在路将宁的脸上,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把下巴搁在对方的肩窝上,又蹭了蹭:“不会的。”
他的提不起精神的模样戳中了路将宁心底的一块柔软,路将宁有心与他开玩笑,却也知道他压根没心情,于是说道:“我知道你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至今留有阴影,但她老人家现在身体健康,一定不愿意看见你垂头丧气的模样,你应该试着接触这件事。”
“我想过把它看淡,可是你知道吗,出事后的那几天里我每晚都在做噩梦,几乎日日以泪洗面。等到阿嫲的殡礼结束后,我感觉我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好像在她下土安葬的那刻起,连我也一起埋了进去。”
阿嫲的意外去世让亲眼目睹的麦望安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母亲虽然不懂心理,可夜夜被噩梦惊醒,且日益憔悴的麦望安还是会引起她的注意与警惕,她有过载着孩子去心理科检查。
但是效果并不好,麦望安不仅出现对药物明显的排斥反应,还会加深那段本该被时间磨平的记忆。甚至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他恐惧所有行驶的车辆,以及汽车的启动声与警笛声,这些都足以让他惊颤。
最后,母亲带着他离开了生活的地方。
路将宁捏他的脖颈肉:“我理解你。”
麦望安再次抱紧他:“所以抱住我,不要再让我想起之前的那些坏事,可以吗?”
“好,”路将宁轻声说,“有我呢。”
情绪就像一场大风,来也匆匆,而后去也匆匆,风过后就是一片宁静。
再睁开眼时,麦望安发觉天色稍暗,躺在床上的他寻思好一阵,才惊觉自己竟然在抱着路将宁的情况下睡着了。他转头,环顾四周都没有发现路将宁的身影,开口喊了一声名字,等待许久,也没有听见有人回应。
正当他纳闷人去哪里的时候,门突然被悄声打开,路将宁拎着一包零食慢慢走来。
“你是去买晚饭了?”麦望安回头遥望着渐灰的天空,“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吗?”
路将宁看了眼时间:“不到五点。”他把东西放在桌上,“嫲嫲说她还不饿,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睡醒,所以还没有买晚饭。但嘴想吃东西,所以我就买了零食。”
据说喝热牛奶可以舒缓压力与焦虑,路将宁特意从便利店为麦望安捎回一盒。
不过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他还记得麦望安曾对自己说过,紫鸢会让噩梦消失,可惜兜兜转转却不见得身影,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伊利。
温热的牛奶盒所传递的热量从手心直达跳动的心脏,奶还没喝到嘴里,心却已经被软化了。麦望安插上习惯嘬了一口,甜甜的奶香蔓延到整个口腔,他忍不住主动分享。
“给,”他把牛奶递出去,“你喝。”
路将宁没有推辞,从他手中接过牛奶。
手中变轻的一刹那,心灵好像也随之飘然飞舞起来,那纷乱的思绪都化作风儿,飞向阴影愈压愈沉的天。麦望安随着它的踪影转头望向窗外灰粉的薄暮,能让他对天空产生兴趣,依稀记得还是在班里无聊的时候。好像在大学里,他也喜欢仰头看天。
“你陪我去楼下的大学门口看看吧。”
路将宁拿着牛奶:“走,陪你去看。”
夕阳西下,凉意渐升,彩霞游荡。
放眼望去街道上鲜少有人,大学门前以及门内更是空无一人。麦望安站在熟悉的门外,望着一栋栋白色的楼房矗立在暮光中,一路向上层层铺展的楼梯上没有任何生物的踪迹。
再见故景,他心中百感交集,从前他对这所大学谈不上喜爱,因为他的目标大学从来都不是它,而是远超自己实力的山大。
甚至在毕业之后,也没有过多想念,只是偶尔会怀念学校剑湖里的小鸭子。
由于封校原因,他平时无事就会在那里欣赏白毛灰毛浮绿水。
可现在再来一世,他对学校的喜爱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越看越觉得学校甚是可爱。
“你不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吗?”路将宁突然开口道,“你给阿嫲在大学路拍过一张照片,给我在咖啡馆拍过一张照片,可你想想,你唯独没有给你自己留下一张回忆。”
麦望安想了想:“所以你给我拍吗?”
“去刻字石那里站着,”路将宁将手机抛上天又在它下降时迅速接住,“我拍。”
返回酒店的路上,麦望安对路将宁为他拍的照片爱不释手。照片中青岛大学四个红字为他做背景,鲜活的颜色丝毫没有衬得他黯淡无光,反而糅合着和谐。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与拍毕业照时一模一样,双手垂直放在裤侧,直视前方。他放大再缩小,然后继续放大再缩小,来来回回地重复多次,就是为了能好好看清楚这张照片中的一切事物。
“喜欢,”麦望安情不自禁地荡漾起唇边的微笑,“想把它带回家里,裱起来。”
“那就到时候洗出来,带回去。”
麦望安点点头,继而又疑惑地问:“那它们能跟着我们一起回到那个世界里吗?”
毫无疑问的,路将宁回答他:“能。”
如此一来,麦望安也便放心了。他想到时候将所有照片都打印出来,哪怕阿嫲不能跟着他回到那里,起码他知道阿嫲在这里。
趁着当晚夕阳正好,霞光夺目,祖孙三人打算重回中午因事故而未曾观光的麦岛。
地铁一路向西,坐在麦望安左侧的阿嫲心有疼惜地抚摩着孙子的腿,沧桑的面容上尽显期待:“看看这里的学校,一座座的真漂亮,要是你以后也来这里上学就好了。”
“好啊,”麦望安亲昵地挽着旁边路将宁的胳膊,“我们两个以后一起来上学。”
“那你以后想考哪一所学校啊?”
麦望安想都没想就说:“青岛大学。”
“留在青岛好啊,青岛发展前景好。”
虽然这般说得轻快,一句话好似就已经把自己的前途定下,可麦望安还是对父母的要求有所顾虑:“但是妈妈肯定不愿意。”
其实从前的山东大学不止是麦望安一个人的目标大学,也是他的母亲给他的目标。
“你又管你爹娘,你上学又不是你爹娘替你上学,他们书都没读过几页,他们懂个屁啊。你少让他们给你出不正经的主意,好的没见着几个,都是些臭的、馊的!”
阿嫲埋怨地恨铁不成钢地怒睨着麦望安的脸,最后把手放在他垂在腿上的手上,“大学是让你上的,既然以你为主体,那就得选你喜欢的学校和课业,不要考虑其他的,我们就选喜欢的。乖乖啊,你一定得给我记着啊,我这个岁数的人不能陪你一辈子,你一定得知道,只要在不危害自身与社会的前提下,你想做的东西,都要以你自己为准。记住。”
麦望安松开路将宁的胳膊,把一另只手放在阿嫲松弛的手部肌肤上:“记住了。”
几人从麦岛站下车,抵达小麦岛的时候落日仅余半个脑袋。
铺天接海的晚霞随着日光的渐落而显得逐渐黯淡,五颜六色的霞光慢慢掺在一起,形成一种灰褐色的乌云。海面不似白日般宁静,反倒有种深不见底的恐怖,微风吹拂,浮泛着远处耀来的蓝光,铅灰麻布似的,承载着几艘静止不动的轮船。
这种场景对于没见过海的阿嫲而言,实在是让她流连忘返,又沉溺其中倍感欣喜。
“真美啊……”她的手机闪光灯一直在频繁地闪动。
白日里栈桥的海面与傍晚时麦岛的海面完全不同,风吹在脸上,麦望安呼吸着,余光瞟见一左一右的拍照人士,突然心中升起一意:“你们就不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吗?”
路将宁闻见,率先朝他扭头看来。
麦望安挨个点数,最后才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我们三个好像还没有合照呢。”
此言一出,路将宁也意识到此次旅行的照片虽多,却只有景物,鲜少人与物同时收入相册。好不容易能一起外出游玩,总得要留下点儿回忆,记录也是种表达爱的方式。
难得的,麦望安能迈开勇气,主动喊住一个独自一人游荡在麦岛上的长发小哥,并礼貌地把手机递了出去:“请问,能麻烦你给我们点儿时间,帮我们拍一张合照吗?”
他接过手机,微笑道:“当然可以。”
于是——
麦岛,日落,静海,灯光,以及三人。
于此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