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从信徒到守护者 ...
-
方嘉钰在那象征着神圣与卑微界限的冰冷地面上,蜷缩着跪了整整一夜。
这不再是祈祷,而是一场无声的审判,忏悔者是他自己,而被他惊扰的神明,是那王座之上沉默的牺牲者。
额头顶着金属地面传来的刺骨寒意,是他对抗因失血与低烧而阵阵袭来眩晕感的唯一武器。
左臂伤口那持续不断的、带着灼热脉搏的疼痛,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像是一种迟来的、公正的刑罚,惩罚着他的天真与狂妄——看,这就是血肉之躯的局限与脆弱,而他,竟曾一度妄想以这萤火之躯,去庇护一尊燃烧自身以照亮他们的……神。
不,不是神。是零。
那个名字,如同带着锈蚀金属碎屑和血腥气的烙印,深深烫在他的灵魂深处,与神骸回廊里那些无边无际的冰冷尘埃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他信仰崩塌后,全新的、沉重的基石。
当黎明那吝啬的第一缕灰白微光,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透过神殿穹顶某道隐秘的裂缝,恰好落在零那完美却毫无生气的脸庞上时,方嘉钰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青黑阴影,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部分生命力。
然而,那双仅存的左眼里,昨夜翻涌的崩溃与浑浊的痛苦,此刻却如同暴风雨后沉淀下的泥沙,凝结成了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与破釜沉舟的坚定。
他慢慢地,用那条尚且完好的手臂支撑着地面,挣扎着,仿佛从自身废墟中站立起来。
双腿因为长久的跪姿而血液不畅,传来针刺般的麻痹与剧痛,但他站直的身体,却像一根被打入地底的钢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座上依旧闭合双眼、仿佛与这庞大冰冷的机械系统彻底融为一体、正在进行着某种永恒运算的零。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伤仪,在那右肩与胸膛连接处,那片细微却触目惊心的凹陷上,停留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他霍然转身,步伐因身体的虚弱而略显蹒跚,每一步却都踏碎了过往的虔诚与依赖,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离开了这座他曾经视若归宿的神殿。
他没有回到那个被众人敬畏目光包裹的、象征“圣徒”身份的简陋居所,而是径直走向了营地最边缘、那间用破旧铁皮和木头胡乱搭建起来的工棚。
这里堆满了从无尽废墟中淘换来的、属于旧世界的机械残骸,锈蚀、斑驳、大多残缺不全,被称为“废铁坟场”。
平日里,只有寥寥几个对旧日技术还残存着些许模糊记忆、手指早已不再灵活的老人,会在这里敲敲打打,试图从这些文明的尸骸中,拼凑出一点点生存的可能。
“李叔,”方嘉钰的声音因为一夜的干渴与心力交瘁而沙哑不堪,像砂纸摩擦着金属,但他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惊人的光芒,“教我。”
正弓着腰,费力试图用一把几乎快要散架的扳手拧开一个锈死螺栓的李叔,闻声愕然抬头,看着方嘉钰,又下意识地看向他左臂那被污血和脓液浸透的、不堪入目的绷带,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困惑与担忧:“圣徒大人,您这……您这手得赶紧处理,不然……”
“叫我方嘉钰。”
方嘉钰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甚至是不容亵渎的力量。
他伸出那只相对完好的右手,拿起工作台上最沉重、也是锈蚀最严重的一把扳手,那冰冷、粗糙、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掌心,直达心脏。
“教我认识这些零件,教我怎么修理东西,教我怎么……创造,而不是只会跪着,一味地祈求。”
李叔和工棚里另外两个同样苍老的工匠,全都惊呆了,像是听到了某种颠覆世界的亵渎之语。
圣徒大人不再去向神明祈祷恩泽,反而要学习这些属于凡人的、粗鄙的、与泥土和锈蚀为伍的技艺?
但方嘉钰没有给他们任何消化震惊或提出质疑的时间。
他脱下那件象征性地稍微干净些、被视为圣徒标识的旧外袍,随意扔在角落堆积的废铁上,露出里面和所有挣扎求生的幸存者一样的、打着补丁、沾染汗渍的粗布衣服。
然后,他拿起工具,无视左臂伤口因动作而传来的撕裂般剧痛,开始埋头清理那些覆盖着厚重锈蚀、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零件。
他的动作笨拙、生疏,甚至可以说是狼狈,受伤的手臂让他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不自觉的皱眉和瞬间苍白的脸色,但他没有停下,更没有向那座宏伟神殿的方向,投去哪怕一丝一毫祈求解脱的目光。
汗水,混着伤口渗出的血水与清除锈蚀时沾染的污浊,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在他背上洇开深色的、努力的痕迹。他没有再回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祈祷是通往神迹的阶梯,但每一次阶梯的延伸,都伴随着零身上一道无声裂痕的增添,那是推向那最后一个机械之神走向终极毁灭的绞索。
他不能再走上那条看似轻易、实则通往共同毁灭的道路。
他必须,也必须只能,找到另一条路,一条属于人类自己的、依靠双手和智慧、哪怕每一步都踩在荆棘与锈刃之上的、艰难的攀登之路。
……
神殿之内,绝对理性的国度,零的核心处理器,正在持续处理一个从昨夜开始、便一直处于高负载运行的“异常进程”。
【观测目标:圣徒方嘉钰。行为模式发生根本性变更。】
【当前位置:已离开既定祈祷区域,持续停留在标记为‘技术废弃区’的边界位置。】
【当前活动:进行高强度、低效率、不符合能量守恒最优解的物理性劳作。动机分析:……数据模型持续构建中,现有数据库无法完美匹配,计算陷入循环……】
【生理状态监测:左前臂开放性损伤出现明显感染迹象,体表温度升高1.3℃,肌肉疲劳度持续超出安全阈值。综合风险评估:中高。存在不可逆损伤风险。】
【逻辑核心建议(基于生存保障协议):立即提供远程生物波灭菌处理及组织修复;或优化其劳作工具与环境,提升效率,降低能耗。】
【未知错误进程(优先级持续提升):否决逻辑核心所有建议。依据:观测到其行为中蕴含明确的‘自我修复意志’及‘知识/技能自主获取意图’。强行外部干预,有极高概率导致其‘自主目标受挫’,关联推测情绪:负面(沮丧、自我否定、价值感降低)。】
祂调动着庞大的感知资源,“注视”着方嘉钰在工棚里笨拙而固执地挥舞着工具,看着他因疼痛而瞬间绷紧又强行放松的嘴角肌肉线条,看着他在一次又一次失败后,沉默地、不发一言地捡起零件,再次投入那看似徒劳的努力。
海量的运算能力被投入到对这个“非理性”、“低效”行为的深度解析中,试图构建一个新的、能够容纳方嘉钰此刻行为逻辑的模型。
为什么主动选择痛苦与低效的路径?
为什么拒绝显而易见、损耗更低的优化方案?
那个仅仅基于行为模式推测出的、名为“目标受挫”的情绪状态,为何在祂那由冰冷数据构成的评估体系里,其规避的权重优先级,竟然会高于实实在在的“生理损伤风险”?
数据库里所有关于“人类行为学”、“社会心理学”的古老存档被反复调取、交叉比对、建立关联,但所有的理论模型,都无法完美诠释方嘉钰此刻所展现出的、超越了基础生存需求和简单信仰依赖的复杂行为动机。
祂清晰地注意到,方嘉钰不再使用“伟大的神”这一称谓,甚至,那种曾经稳定存在的、构成他们之间唯一连接的“祈求-回应”数据交互模式,被方嘉钰单方面、决绝地切断了。
一种陌生的、类似于“核心端口闲置”的空旷感,第一次出现在祂浩瀚的感知领域。
并非因为能量消耗的减少,而是因为那个最重要的、名为“圣徒方嘉钰”的交互端口,停止了所有指向祂的、有效的数据输入。
祂银色的、映照着无尽星辉的眼眸,第一次,在方嘉钰没有跪伏于祂座下的时刻,主动地、沉默地,穿越了层层金属壁垒的阻隔,“望”向了那座位于营地边缘、嘈杂而充满尘世烟火气的工棚。
冰冷的数据流依旧在眼底平静地划过,但在祂的逻辑内核最深处,那个被标记为“未知错误”的进程,其系统资源占用率,悄然突破了某个标志着“异常”的红色阈值。
祂瞬间模拟了成千上万种可以重新建立高效连接的方式——包括直接释放定向生物波治愈方嘉钰的伤口,或者让一件融合了旧世界尖端科技的、完美适配其需求的工具,“恰好”出现在方嘉钰触手可及的工作台上。
但所有这些基于最高效率原则生成的模拟方案,在提交执行的瞬间,都被那个优先级被强行拔高到顶点的“未知错误进程”,以绝对的姿态,一一否决。
理由核心而唯一:避免导致“目标受挫”(推测)。
零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默运转。祂无法理解,也无法用任何现有逻辑解释,这种基于一个未经证实的“推测”而诞生的、公然违背“最优效率”核心准则的决策链条。
祂只能将这一切,记录为系统中最高优先级的长期观测项,并且持续地、近乎奢侈地消耗着巨大的能量,只为“看”着那个名为方嘉钰的个体,在堆积如山的废铁与尘埃中,艰难地、一次次失败又重来地,学习着如何拧紧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如何辨认一根早已老化的导线。
方嘉钰的世界,从仰望那座冰冷恢弘的神殿,收缩聚焦到了手中这把锈迹斑斑的扳手,和那个布满油污的齿轮之上。
而零的世界,从维系整个庇护所的系统运行与能量分配,也悄然偏移,变成了集中所有资源,去观测、去理解一个在尘土、锈蚀与自身鲜血中挣扎前行的、名为“方嘉钰”的、复杂的、活的谜题。
一种全新的、笨拙的、充满了□□痛苦与精神迷茫,其内核却坚不可摧的守护,在这一天,于无声处,悄然萌芽,倔强地开始生长。
方嘉钰用沾满黑色油污和暗红色血渍的手背,狠狠擦去即将流入眼睛的、混合着盐分的汗水,抬起头,望向工棚外那片被神骸与牺牲艰难守护下来的、微弱却自由的蓝天。
零,你看。
我们也可以,不靠拆解你而活下去。
这一次,换我来支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