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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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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课表,作业和宿舍食堂三点一线的轨迹中缓缓流淌。
加入丹青社后,陈念的生活似乎并没有掀起想象中的波澜。
社团活动松散而自由,更像一个共享资源和信息的平台。
群消息偶尔会闪烁,通知某某比赛开始征集作品,鼓励有兴趣的社员参与,遇到困难可以向学长学姐请教——若能获奖,自然是个人与社团的双重荣光。
偶尔学校下达硬性任务,要求各社团出人参与活动,丹青社也需响应。所幸陈念入学尚浅,还未碰上这类差事。
新媒体应用技术专业虽更侧重软件操作与设计思维,但对形体的把握,色彩的理解,光影的运用,这些绘画的根基,依然不可或缺。陈念深知自己这块地基的贫瘠与脆弱。
他选择了最笨拙也最踏实的方式:勤能补拙。
于是,丹青社活动区那间最不起眼的公共画室角落,成了他课后的固定据点。
劣质素描纸铺开,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
排线,一遍又一遍,力求均匀稳定;方块,从歪斜到方正,摸索着透视的法则;圆球,在无数次失败的弧线后,终于有了些饱满的轮廓;苹果,更是他反复锤炼的对象,从最初的耻辱之作,到渐渐能捕捉到一点体积与明暗的雏形……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沉默地搬运着名为基础的沙砾,试图垒砌自己那遥不可及的艺术高塔。
顾西辞作为挂名的副社长,鲜少在丹青社露面。他自有更广阔的艺术天地和社交圈层。但每次他因事踏入这片区域,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扫向那个角落。
那个单薄的身影,总是埋着头,专注于手下那片方寸之地。从最初的惨不忍睹,到如今至少能勉强入眼,顾西辞冷眼旁观着这缓慢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进步。
他见过太多宣称热爱绘画的人。他们憧憬着挥毫泼墨的潇洒,向往着作品惊艳四座的荣光,却无法忍受排线,画方,画圆这些枯燥到极点的基本功。
热情往往在现实冰冷的差距面前迅速消融,留下一地鸡毛般的借口。
陈念,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能仅凭那点微弱的自觉和近乎固执的责任心,日复一日地,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钉在基础练习的十字架上的人。
这份坚持,是顾西辞唯一能给予的,吝啬的认可:“……还行。”
……
深秋的一个周末傍晚,一场罕见的大雨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城市。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灰暗之中。
顾西辞回到宿舍,才想起有份重要的画稿草样落在了丹青社的办公室。
整栋楼空寂无人,廊灯昏暗,只有窗外风雨的喧嚣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更添几分孤寂。他取了东西,转身欲走,视线却被走廊尽头一间画室门缝里透出的,与周遭昏暗格格不入的惨白灯光吸引。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惨白的日光灯管下,陈念孤零零地坐在画架前,背对着门。单薄的肩膀微微弓着,握着铅笔的手在画纸上缓慢移动。
窗外是泼天的大雨和沉沉的暮色,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也将画室内切割成一个冰冷,孤立,仿佛被遗忘的孤岛。
灯光将他缩在椅子里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空荡的地面上,更显出一种形单影只的伶仃。
一种极其陌生的,几乎从未有过的情绪,像窗外冰冷的雨丝,猝不及防地渗入顾西辞的心底——可怜。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便被他厌恶地掐灭。
无聊!他在心里嗤笑一声。一个连苹果都画不好的废物,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同情心泛滥简直是艺术家的耻辱。
他立刻放下搭在门框上的手,转身,步履果决地朝楼梯走去。冰冷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
五分钟后。
画室的门被更大力地推开,顾西辞抱着手臂,像一尊冷峻的雕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陈念身后,目光落在他正在描绘的苹果上。
与第一次交上来的那份耻辱相比,眼前的苹果已然脱胎换骨。形状趋于准确,明暗关系有了初步的架构,虽然笔触依旧生涩,过度也显僵硬,但至少能看出是一个努力想要表现体积感的苹果。
在业余爱好者里,勉强能跻身尚可之列。
“这里……”顾西辞毫无征兆地开口,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指向苹果底部靠近阴影的区域,“太黑了。”
陈念被这近在咫尺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铅笔尖“啪嗒”一声轻点在纸上。他猛地抬起头,撞进顾西辞垂落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浅色眼眸里。
那目光太过直接,仿佛带着穿透力,让陈念瞬间感到无所遁形,他慌忙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不要只会拼命涂黑。”顾西辞的声音没有温度,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只是个苹果,不是块黑炭。就算是最深的暗部,也不可能是一片死黑。环境光呢?反光呢?脑子里一点概念都没有?”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我之前说的话听进去?左耳进右耳出?你是只有七秒记忆的金鱼吗?”
陈念在心里弱弱地反驳: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是误传,目前没有任何科学依据能证明这一点……可惜,这些话只敢在心底盘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为什么不找社团里的人指导?”顾西辞追问,目光依旧钉在画纸上,仿佛那苹果比眼前的人更值得关注。
陈念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铅笔杆,声音低得像蚊呐:“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不想太麻烦大家……”
更深层的恐惧是,他害怕那些专业又自信的目光里流露出哪怕一丝丝的轻视或厌烦。
“所以,”顾西辞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刻薄的尖锐,“就自己在这里闭门造车,琢磨出一堆错误的东西?然后继续错下去?”
陈念:“……”
他再次把头埋低,像一只遇到危险就把头藏进沙子的鸵鸟。
“啧!”顾西辞看着他那副逆来顺受,闷声不吭的样子,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
他一把夺过陈念手里那只被他捏得汗涔涔的铅笔。
陈念惊愕地抬头。
顾西辞不再看他,俯身,就着陈念那张画了一半的素描纸,在下方空白处,手腕翻飞,炭笔尖在纸面上划出流畅而自信的线条。不过寥寥数笔,一个饱满,立体的苹果轮廓便已跃然纸上。
接着,他运笔如飞,轻重缓急,排线疏密有致,明暗过渡自然流畅,反光微妙而恰到好处。
仅仅十分钟,一个栩栩如生,质感逼真的素描苹果便完成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呼吸般自然,与他口中没兴趣当保姆的姿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念看得目瞪口呆,心底的震撼无以复加。这就是天才吗?他耗费一下午心力才能勉强画出的东西,在对方手中,竟如呼吸般简单随意。
“看懂了吗?”顾西辞随手将铅笔丢回画架旁的笔筒,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语气冷淡。
陈念:“……”
“说话!”顾西辞不耐地催促。
陈念像是被惊醒,鼓起莫大的勇气,伸出手指,指尖微微颤抖地指向顾西辞画的那只苹果上,明暗交界线附近一处处理得极其精妙自然的过渡区域。“顾……顾学长,”他声音发紧,“这里……要怎样才能……过渡得这么自然?”
顾西辞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极其罕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转瞬即逝的弧度。“这不是会说话,会问问题吗?”
那语气,竟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接下来,顾西辞难得地收敛了几分毒舌,开始讲解。从物体的结构转折点,到光线的入射角度,再到排线方向与力度对过渡的影响,以及如何利用纸面本身的肌理……他的讲解依旧言简意赅,甚至有些跳跃,但对于此刻的陈念来说,却如同在混沌中劈开了一道光。
他听得异常专注,眼睛紧紧盯着顾西辞指点的地方,努力消化着每一个字眼。
讲解完毕,顾西辞命令陈念在自己原来的苹果上尝试修改。陈念握着笔,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在顾西辞冷淡目光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按照刚刚领悟到的方法去处理那片困扰他的暗部。
时间在铅笔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当陈念终于停下笔,窗外已是华灯初上,雨势依旧未歇,但天色彻底黑沉了下来。画室里的惨白灯光,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画室,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
台阶下,雨水汇成小溪,汩汩流淌。
陈念从背包里拿出自己那把朴素的折叠伞,撑开。他看了看身旁两手空空,显然没有带伞的顾西辞,犹豫了一下,将伞柄递过去:“顾学长,要不……伞给你用吧?我的宿舍……离这里比较近,很快就到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
顾西辞闻言,发出一声毫不客气的冷笑,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把我当三岁小孩糊弄?”
他挑眉,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念,“设计学院的宿舍区离这栋艺术楼少说十公里,你告诉我很快就到?要不你现在实验一个给我看看,怎么个快法?”
陈念:“……”
脸颊瞬间发烫,谎言被当场戳穿的窘迫让他恨不得钻进地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顾西辞已经劈手夺过了他手中的伞柄。“哗啦”一声,伞面在雨中完全撑开。
他率先一步走下台阶,站在雨幕边缘,转过身,隔着朦胧的雨帘看向还愣在台阶上的陈念。
伞下,顾西辞的身形挺拔,蓝紫色的发丝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深沉的色泽,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线,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狂风暴雨的背景竟奇异地将他身上那份孤冷疏离的气质衬托得更加突出,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感。
但这感觉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愣着干什么呢?”顾西辞不耐地催促,声音穿透雨幕,“还不快下来!等着淋成落汤鸡吗?”
陈念回过神,连忙小跑下台阶,有些局促地钻进伞下。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他甚至能闻到顾西辞身上淡淡的松节油混合着某种冷冽木质香调的气息。
“那就……麻烦顾学长了。”
陈念低声道谢,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顾西辞没有回应,只是调整了一下伞的角度,迈开步子。雨伞并不算大,容纳两个成年男性显得有些勉强。冰凉的雨点被风裹挟着,不时斜打在陈念裸露的手臂上。
两人沉默地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校园小径上。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晕开一圈圈模糊的光斑。
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单调而密集,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放大了伞下这方寸之地的寂静。
走着走着,陈念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了。眼前这共撑一伞的场景,与记忆深处某个同样风雨交加的黄昏重叠——那是高二的某一天,他忘了带伞,姜序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伞塞给他,然后笑嘻嘻地挤了进来。
伞面明显向他倾斜,姜序自己半个肩膀都淋湿了,却还得意地冲他笑,眼里盛满了星星点点的光,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那笑容,那倾斜的伞,那份小心翼翼的守护,即使在快两年后的今天,回忆起来依旧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日。
一股暖流夹杂着强烈的思念瞬间涌上心头,陈念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但紧接着,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
如果……如果他们在一个城市,甚至在一个学校……姜序再忙,也一定会像那天一样,带着伞,第一时间出现在他面前,把他牢牢护在伞下,用他特有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拥抱驱散这雨夜的湿冷和孤独……
可是,2685公里。冰冷的数字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隔绝了所有温暖的幻想。思念在雨声的催化下变得格外汹涌酸涩。
怎么办……明明每天都有发消息,每晚都在煲电话粥,可此时此刻,在这陌生的城市,在这冰冷的雨夜里,他却前所未有地,疯狂地想念着姜序的温度和拥抱。
这种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思念,会不会……太矫情了?
他努力想压下心头的酸胀,但眼眶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
顾西辞看似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道路,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身旁的陈念身上。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脸上情绪的微妙变化——那瞬间扬起的,带着甜蜜回忆的浅笑,紧接着迅速被浓重的失落和悲伤取代,再到此刻微微泛红的眼角和极力隐忍的脆弱……像一部无声的默剧,在他身侧悄然上演。
他在想什么?是什么能让这个平时闷声不吭,连被骂都只会说对不起的人,流露出如此丰富又如此伤感的情绪?
难道……是自己刚才在画室里的话,说得太重了?顾西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可是,严厉难道不是成长的催化剂吗?他的老师当年就是用这种近乎冷酷的方式锤炼他,他才得以在众多天赋者中脱颖而出。
他不过是沿袭了这种行之有效的方法罢了。那些被他训斥后哭着放弃的人,只能说明他们对绘画的热爱不过尔尔,没有他,他们迟早也会倒在别的困难面前。
陈念……也会是其中之一吗?
如果他因为自己今晚的严厉指导而心生畏惧,从此放弃,再也不会出现在那个角落,日复一日地画着枯燥的苹果和方块……顾西辞试图说服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这样的场景,他早已司空见惯。
但是……内心深处某个微小的角落,似乎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确定在悄然滋生。
如果……如果他真的能扛住这份压力,继续坚持下去呢?
顾西辞的目光落在前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路面上,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沿滴落,砸在地上,碎成无数细小的水花。
那么,下次……或许……可以稍微……稍微不那么刻薄一点?
就当作……对他这份还算端正的态度,一点微不足道的奖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