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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第一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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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正准备去圣塞尔特学院报道,在宁静又温馨的秋色中从对面咖啡馆的二楼往下走,抬眼就看到了对面有个穿着灰色风衣,步履匆匆的少年。
他看上去有些消瘦,有着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薄唇,苍白的面颊风尘仆仆却隐隐闪烁着喜悦。他提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脚下好像在生风,风将他的金色卷发扬起。他微微抬起头,我恰好看到了细碎长发下湛蓝色的眼睛。
宛若秋日的湖水,澄澈透明,却又摄人心魄。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以至于不可避免的在那一抹神秘的蓝色中沦陷,差点儿在下楼梯时摔个趔趄。
1892年的秋天,我,兰斯,切洛菲德伯爵的次子,在成为了父亲爵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之后来到伦敦,即将进入圣塞尔特学院就读一年级。
那一年我十七岁,将要受训成为一名吸血鬼猎人。
我远远地看到那个高挑的少年迈入学院的大门,内心不免有些讶异,但也带着一点兴奋,幻想着或许我与他有什么特别的缘分。
扑面而来的风将我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我掖了掖穿过人群时被挤皱的衣角,抬步迈入了学院的大门。那个少年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我却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再次相遇。
“啊,兰斯,你来了。”
我刚进到学院,一位和蔼的老人就向我迎面走来,我认得他,他是我哥哥霍齐的老师,也是这所学院的校长——威尔斯维金先生。
我向他行了一个礼:“啊,先生您好,我听哥哥说起过您……”
我的话刚出口,空气中就似乎弥漫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停顿,我们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一滞——谁也不想打破的那个禁忌就被我此刻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但是威尔斯维金先生很快就收起了悲伤的神色,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来我的办公室吧兰斯,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另外你的父亲也拜托我……”
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绿荫走廊,让被枝叶切割得细碎的阳光恣意地洒在我的脸上。我们越过巍峨教学楼之后的那一片山坡,走进了一栋相对低矮一些的建筑。
这里算不上大,但是很亮堂,整洁得有些过分。我突发奇想,这位威尔斯维金先生或许会是一位严肃得过于古板的老学究。
但在哥哥的描述中,他是一位和蔼的智者,总是带着和蔼的微笑,还真是与想象中有些出入呢。
但是我的思绪被他礼貌的邀请打断了,他为我拉开了椅子,然后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向他道谢,然后放松地坐了下来。
“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呃…我……”
“不,不,兰斯,真正该致歉的应该是我才对。我们每个人都因为霍齐的死而蒙受巨大的悲伤。他是我的学生,当然,当然他也是你的哥哥以及伯爵夫妇的儿子。我们都很遗憾,因为我们不仅失去了一位优秀的吸血鬼猎人,也失去了一位有着高尚品德的年轻人……他还那么年轻,他今后可能会获得的成就我们都能想象得到,但是真的很遗憾,他的生命戛然而止了,就仿佛绚烂的流星一般……”
我看着窗外的爬山虎,郁郁葱葱地几乎要将这个房间与阳光隔绝。我不确定我花时间在这里听威尔斯维金先生的长篇大论是否有用,但是显然在此刻谈论这个话题对于我们任何一方来说都没有好处,所以我决定主动出击。
“呃,先生,我是说,您将我带到这里,绝对不仅仅是来表达歉意的对吗?”
威尔斯维金先生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他略带笑意的眼睛审视地看了看我,但随即恢复了稍显严肃的表情。
“你说的对,多么敏锐的年轻人啊。我的确想跟你谈谈,是受你父亲之托,我想来问问你。你真的想好了吗,来圣塞尔特学院就读,接受训练从而成为一名血猎?”
我深吸了一口气,膝盖上搅动的手指彰显了我的不安。
“是的先生,我非常确定。”
威尔斯维金先生显然还是有些怀疑:“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但是,兰斯,这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工作,而你的父亲,切洛菲德伯爵已经失去了他的一位继承人,而他已经不能再承受失去你的代价了。所以,我想你明白。”
我站了起来,迈步走到威尔斯维金先生的桌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仿佛面对着那些一直以来束缚我的陈旧教条,郑重道。
“先生,我的决定绝不是一时的头疼脑热,我很明白我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切洛菲德家族早就有吸血鬼猎人一族的传统,这点你我都很清楚。我的哥哥是一位优秀的猎人,而我,也将不例外。况且,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已将我们家族的财政情况告知于您,我想,这个情况眼下也不容我再做过多的思考了。”
没错,切洛菲德伯爵的资产已经几乎被挥霍一空,而吸血鬼猎人家族的声望在随着哥哥的去世而逐渐被人们淡忘。一个失去了权势,名声,甚至是金钱的贵族,在外人眼里,就仿佛是一具美丽的空壳,空有其表,而败絮其中。
吸血鬼猎人的赏金非常之高,同时,那些为之博命奋斗的年轻人,会获得至高无上的光荣。
但是那些对我来说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我只不过是想亲手为我的哥哥报仇而已。杀死那个把我哥哥的血吸干,让他的死状极为可怖的可恶的疯子。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之中,人们从来没有停止想找到他并将他杀死,但是漫长的一个世纪过去了,他也仅仅有过几次露面。他的名字叫卡特罗·冯·尼拉尼夫曼,人称吸血鬼公爵。
当噩耗传来的时候,我作为家中次子在巴黎求学,从未怀疑哥哥的优秀以及他继承爵位的可能性。但是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将我原本平淡的人生尽数摧毁,将我从温馨的巨塔中毫不留情地扔出来,我还未来得及陷入莫大的悲伤,就要被迫振作起来。
我必须承认,我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但我没有选择,无论是为了仇恨也好,荣耀也罢,必须担起这个责任。
“好吧,兰斯,你先去教室吧,这个学年已经开始了,所以你来得有点儿迟,你的同学们差不多都已经到了,得先去跟他们认识一下。”
我点了点头,向威尔斯维金先生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威尔斯维金先生正望着窗外有些出神。
来到教室,这里有些吵闹,仿佛进入了赌场。有些人将团成团的纸巾随意地丢在过道里,有些人将双腿高翘在课桌上,有些人正激烈地争辩着。
有个男生穿着扣错扣子的衬衫,袖口卷到了手肘,我走过的时候,他仰起头冲我吹了一串口哨。
哦,那感觉真是有点糟糕。
不过所幸我看见了那个淡金色的头顶,他似乎正趴在课桌上无所事事,一旁堆起的书摇摇欲坠,他不耐烦地伸手去整理它们。
我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他身边,兴奋得不像是之前的我自己。正巧,他的身后是这间教室最后一个空的座椅。
“咳咳,安静,安静,都坐下来,纳西把你的脚放下来,佩妮别再抹你的唇膏了,你们给我安静!”
一个矮小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站在讲台发号施令,但是过了整整五分钟,这个教室才重归平静。
“我们今天新来了几位同学,让他们都来做个自我介绍,女士优先。”
班级里爆发出一阵掌声,一个娇小的姑娘从第二排站起来走到讲台上,红着脸鞠了一躬。
她用柔和的嗓音吐出了仿佛歌唱一般的文字:“我叫塞西莉亚·莫里瑞西,大家好。”
又是一阵掌声。
我在雷鸣般的喧闹之中打量着这个姑娘,她有着浅褐色的眼睛,美丽得像是琥珀一般。
等等,莫里瑞西,我对这个姓氏有点儿熟悉。记得没错的话,莫里瑞西伯爵的小女儿似乎就叫塞西莉亚。
我在小时候见过莫里瑞西一家,但是我对这个姓氏的熟悉不应该来源于此。
“下一个。”
我看到前面的男生站起来走到讲台前。
他真的很高,目测比我还要高半个头左右,他的眼睛近看更加好看,像是闪烁着光芒的蓝宝石,在夕阳下显得尤为夺目,他好像有一点淡淡的外国口音,那薄唇之下吐出的一个个单词尾音似乎都带着奇异的芬芳。
那金色的半长发安静地垂在他的肩头,卷起的弧度是我很喜欢的。我曾经试过用发胶或是奶油让我自己的头发也变得卷卷的,但很可惜,它们顽固得令人发指。
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但露出的一节手腕上带着一块老式手表,突出的骨节仿佛在一下一下扣击我的心门。
我几乎要在内心呼喊出来,但此时此刻只能极力压抑内心的激动。如果我是一名画家,肯定会高兴得发狂的,因为终于找到了专属于我的缪斯。他只不过是静静地站在了那里,就好像是一幅绝妙的画,是令我整个灵魂都为之倾倒的传世之作。
“菲尔逊·奈尔维西,我的父亲是奈尔维西公爵,以上。”
我只听见他大段介绍下的寥寥数言,因为我的眼睛全在他身上,耳朵又哪里顾得上工作呢?
我站起来的时候他正在回座位的路上,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衣角相触,仿佛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月桂叶气味,我有些贪心地想偏过头,却发现自己已经在原地愣了几秒钟。
“呃,大家好,我是兰斯,兰斯·切洛菲德,以后多多关照。”
我以极快的语速介绍完自己,又飞快地离开讲台,因为我真正想要作自我介绍的人在台下,而他显然没有将心思分给讲台。
“嗨,你好!”
我回到座位,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我是兰斯,你来报道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就在贝奇街上,呃我是说,我们有点缘分是不是。”
我承认有些紧张,因为他转过来的那一刻,脑子就已经一片空白,尽管已经打好了腹稿,却还是失语了片刻。
话出口的刹那我就感到不妥,这哪有缘分可言,不过是可怜拙劣的搭讪技巧罢了。但我装作不经意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调动僵硬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他转过身来的动作极其缓慢,我不知道那是否带着一丝不情愿。可能受他的传染,我也愣了几秒,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脸已经在那双温柔的蓝色眼睛的注视之下变化了好几种颜色了。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他冲我伸出手,在回握之后轻轻晃了几下。
像是心照不宣一样,我们同时放开手。
他又缓缓转过身去,而我则趴在桌子上,一个下午都没再打起精神。
下课之后我穿过那一片山坡想去威尔斯维金先生的办公室拿几本书,忽然看见菲尔逊正坐在夕阳之下。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之前穿的那件灰色的风衣叠得很整齐得放在一边。我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像在看一幅画。
“嘿,菲尔,你在做什么?”我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来,装作不经意地套近乎。
他没看我,好像在消化“菲尔”这个新昵称。
“我打赌之前没人这么叫过你。”我将双手撑在身后,有些自由地晃动着双腿。
“哦,什么?”
他这次转过头来看我了,但眼中满是不解。
“菲尔,我取的,喜欢吗?公爵大人也是这么叫你的吗”
“呃,不是,谢谢。”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又转过头去。
我有些无奈地耸耸肩:“你不回家吗,都已经下课了,他们都已经走了,难道你申请了住宿?”
“嗯。”
“真的?”我几乎要跳起来,“那我们不如一起住,我正好也要去拿表格!”
“可以吗……”
“顺便问一句,公爵大人怎么放心你不回去住呢。我父母也不放心,但是他们没办法管我……”
“他们不让我来这里,是我执意要来,所以,基本上可以当作我已经被他们扫地出门了——就是我已经被奈尔维西家族除名了。”
他突然很认真地说道,但那表情又仿佛透露着一种无所谓的漠然态度。我起先不明白这种严肃的事情怎么可以笑着说出来,但是我后来就懂了。
“哦,真遗憾,对不起。”我假装道歉。
“不用抱歉,这没什么。”他仰起头感受风,自由的金发在风中四散跳动,在夕阳下微微闭起眼睛,那睫毛纤长而柔软,像是一把浓密而小巧的刷子,在脸上投下了小小的阴影。
我突发奇想:他应该是极其向往自由的,或者说,是为自由而生的人,就像天上翱翔的飞鸟一般,征途是无尽的广阔天地。
我没来由地感到很羡慕,但同时内心也很震动,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激动了,就仿佛我终于与埋藏了许久的一个秘密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