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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昏黄》 ...

  •   66 《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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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欲望的这边,像个孩子一样
      无意地衔着手指爱就变得昏黄”
      ——王童语作词,朱桦演唱

      我们又陪凌晞坐了一会儿,直到医护人员过来提醒我们说,探视时间到了,我们才留下闻言继续陪护,阳和雨回到他们的病房。我和璟只能先行离开。
      医院晚九点半结束探视,所以时间其实还早,我和璟显然都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说,正好璟开口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会儿?
      我说,好啊。

      离医院不远的一座居民楼里,正好有一间还不错的威士忌清吧,小小的,很安静,适合聊会天。坐下来后,我们其实都松了一口气。我说,难得凌晞能一下子说出这些话来,这不仅是把一直压在她心上的那些石头倒出来了,也是把我们心里的石头都放下来了,她要还一直憋着不说,那真就问题大了。
      璟点点头,然后叹了一口气,这也就是凌晞,她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搁一般人,没有一个月俩月的,还真未得见缓得过来。譬如说雨,你知道刚才走的时候她跟我说了句什么吗?她说,她的孩子没了,然后她死了,我的孩子也没了,但,我却还得活着,我还得笑着……田恬的死,我想,大概就是孩子一没,便断了她人生最后的骄傲的念想,最后赢过凌晞的机会,因此她才万念俱灰的吧。凌晞今天刚见到我们时也还是不说话,但一看到雨就急着开口了,大概,也是担心她也会像田恬一样因为孩子的事想不开吧。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她的这种猜测,然后又摇摇头,说,你们女人啊,别看平时再怎么自强也好,自负也罢,再怎么说自己不顾一切,拿得起放得下,一遇到孩子这个坎儿,就没有几个人真正迈得过去了,也就是凌晞,当初为了摆脱冯家父子,连孩子这么难的坎儿,都能自己狠下心来迈过去,也难怪后来她总能那么隐忍,那么有肚量……怎么咱们认识的这几个女人,都撞到这道坎上了呢?
      说到这句时,我的眼光无意中正好落在璟的脸上,璟一愣,白了我一眼:你看着我干嘛啊,我可没打算要孩子,她们几个这事儿一出,我就更不会要了。
      我讪笑一声,然后问:你这么想,那阿土也这么想吗?

      他?璟一口酒差点没呛出来,这事儿轮得到他想吗?我要不要孩子跟他有啥关系?
      咽下这口酒,她才说,嗐,我跟他,也就那么回事,这会儿是挺不错的,但谁知道下一会儿又会怎样呢?就像凌晞跟田恬,凌晞上一秒还觉得她跟田恬终于可以和好了,她终于帮田恬放下心里的包袱了,结果下一秒就眼睁睁地看着田恬从她面前跳楼了,谁又能料到呢?不如都过好当下这一秒吧,至少在田恬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她给了田恬一直想要的认可和释然,田恬走的时候,也可以少带一份恨和遗憾了……我也希望我不管是跟谁在一起,好的时候就可劲地好,分手的时候,尽量少留恨和遗憾。
      我点点头,也是不能同意更多。看,我们俩还总是那么能心意想通,但,心意相通的人,却未必一直能走在相同的路上。这不,璟看了一下手机,说,阿土来接我了,你自己再坐会儿?

      那就再坐一会儿吧。
      我脑子里竟然下意识地就哼起了这首歌:
      “再坐一会,但愿能再坐一会,既有极远的路,今宵这么的晚,你说你已这么倦……”
      这间酒吧虽然没有这首歌,但音乐其实也还不错,酒也不错,于是我又要了一杯,看着琥珀色的酒液包裹着一块硕大的方形冰块,冰块上还分明可见清晰的冷峻的纹路参差林立,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剑胆琴心。为啥会想到这个词呢?我也不知道,于是自顾自咧开嘴嘿嘿一乐,抿下一口酒,感受那种入喉的凛冽,有点像刚才在凌晞的病房里,我推开阳台的窗往外看时,看到一粒雪子快要吹到我鼻尖的那种感觉,于巨大的空洞中,被一个细腻的针尖刺出一个微孔的感觉,于是所有的空洞都拱进了那个微孔里,越拱越深,越深越淡,像是被过滤了一般,又像是被泄漏了一般,不知道是那些酒液都钻进了冰块里,还是那冰块都化在了酒液里,酒的滋味也渐渐地薄了,却又有些谜底尚未解开的意犹未尽,于是,我又要了一杯。

      这酒吧的灯光也是那种琥珀色的昏黄,整个外层都是昏昏的暗沉,然后一层一层包裹式的,渐层渐次增黄增暖增亮,而包到最底最亮的一团中,坐在酒吧里的人们就裹在那其中,影影绰绰的,昏昏的身形像琥珀中包裹住的那只昆虫。酒吧的桌子都是那种原木材质的,在这弥漫微醺的昏黄中,也看不清原来的色彩了,连同墙壁上贴的那些本就泛黄质的旧式海报,都恍恍惚惚若有若无的,我摇晃起杯中那琥珀色的酒液,感觉从眼前到脑中,都在这昏黄中微微摇晃了起来,心里的空荡,就成了那层层包裹的核心,越来越明亮。
      这时我感觉到我的手机也摇晃了起来。

      是一条来自陌陌的信息。
      我也是最近才从身边一些年轻朋友那里才知道了陌陌这个软件,交友用的,这是官方说法,但年轻人在介绍它时,用的却是另一个说法,叫“约炮神器”。为什么叫“陌陌”?我想,这个“陌”就取自“陌生人”中那个“陌”吧,与微信和□□不同,它是专门在陌生人中实现交往互联的工具,你跟你的家人,同事,亲密朋友之间,基本上是不会用到陌陌的,陌陌只爱陌生人,而且,最好是就在身边的陌生人,陌陌最大的魅力就在于,能帮你找到就在你附近的陌生人——打开陌陌,点击“附近的人”,就可以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找到其中能吸引你的那些,点开TA的动态,里面有TA自己填写的个人资料和个人图片(不保证真实,甚至不保证是个人的图片),如果真的被吸引到了,你可以点个关注,如果你的关注被对方关注到了并回应了,你们就可以聊起来了,聊什么都可以,但能聊到哪里,能聊到多久,聊过有没有后续,那就各凭本事或天意了,譬如有的人聊两句就能聊到床上去了,还有人聊了俩仨月还没见过面,也有人刚互相说了个hi,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了。
      这条信息,也是来自我本以为就不会有然后的一个头像。我本是本着扫盲的心态接触到了这个软件,不,按照现在流行的语汇,应该叫app——我们这一代人,曾经再如何的风风光光风风火火,从进入新世纪开始,就不可抗拒地逐步进入各个扫盲期,先是电脑盲人,然后是网络盲人,再到社交盲人,如果不想被时代和主流人群彻底抛弃,尤其是从事我们这个行业的,我们就必须得接受各种扫盲。虽是接受扫盲,也只能从一个盲人的状态开始,在装好app注册完毕之后,盲无目的地瞎看瞎点。有一天应该刷到一个女孩的照片,有点似曾相识,现在网上的那些照片,尤其是女孩子的照片,拍的时候本就已经各种艺术化辅助了,拍完后还得再用各种修图软件再一次美化处理,亲妈都认不出亲女儿的照片的事也是再经常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有很多人用的根本都不是自己的照片——这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孩连着有几张,都是一种舞蹈表演下的姿态,动作舒展优美都在其次,重点是,那些姿态里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又有一种诱人深入的灵犀,我也是看到这些图片,就下意识地点了一个关注,再看了一下她的资料介绍,也是那种既拒人千里又诱人深入的:
      “18岁,艺术专业在读,新生代国民校花,你想要的,我可能都有,我想要的,你未必都能给,未必要高高在上,也不能俯拾皆是。”
      高高在上和俯拾皆是,这,我都算不上吧?但并不妨碍我默默在陌陌欣赏,于是我就点了关注,关注了这个叫“朵儿”的ID。关注也就是关注了而已,之后连我都几乎忘了我还有这么一点关注,毕竟,对于陌陌,我还依然是个陌陌。
      但朵儿竟然就在此刻给我来了信息:“也在附近?”
      “在一个叫Amber的酒吧,不知道算不算是附近。”我于是回她,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这酒吧的名字就叫Amber。
      “哦,Amber的威士忌不错。和朋友一起?”
      “朋友刚走,现在一个人继续喝着呢,酒确实不错,所以想再坐一会儿。”
      “那,不介意再加个杯子吧?”
      “欢迎,来吧。”
      “好,大约十分钟。”

      心情立即有些不一样了。
      朵儿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不免让我意外且又惶惑,我当然不会自信到会认为我先前点的那个对她的关注会足以引起她的关注,我在陌陌上的资料平平无奇,那个关注之后,我也没给人家发过任何撩骚的私信,怎么看都是一个只会石沉大海的路人粉,怎么就还是让她关注到了呢?莫非,她就是传说中的那种……?
      那也不至于会找我这样的吧?一会儿来的,到底会是一个幸运,还是一个陷阱呢?
      随她去吧,既来之则安之。我正琢磨着呢,就感觉到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侧过脸来,我和拍我的人同时惊叫了一声:
      怎么是你?!

      朵儿,竟然还真的就是朵儿,就是先前《舞到明天》里的那个哑巴姑娘朵儿。
      朵儿,哦不,应该是雯雯说,她还真是因为这个角色而给自己起了“朵儿”这个ID名称。她说,她有一次误操作,把微信给删了,结果重新下载安装后,很多以前的联系人都没有了,得一个一个重新再加,自然就跟我们都失去了联系。
      我说呢,我想起上次凌晞想找她救急的事儿,那时真就以为她是把我们这些不再用得着的人都给删了,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隐情。
      雯雯一笑:“谢谢罗老师和凌晞姐还记着我,不过演不演的,我倒也无所谓,我对演戏这事儿,没那么上心,当时那个音乐剧,我也就是觉得好玩儿,反正那会儿我也没啥事儿,就去玩玩,我也不靠这个。对了,凌晞姐现在咋样了?我看新闻了,说那个田恬在她病房里跳楼了?这是咋回事啊?”
      “一言难尽,”我对雯雯说,这里面涉及的事情太多,都是个人隐私,我也不太方便说,还望能理解哈。
      雯雯又是一笑,“无所谓的,我也没那么想知道。”说着,自个儿把酒先点上了,看来这地方她比我熟。于是我还是问了她,怎么想到找我了呢?
      “嗨,我刚才其实是在附近另一个酒吧,约了一个朋友,临时被放了鸽子,又不想就这么回去,就刷陌陌,看到你的ID名字,骚客,哈哈,就觉得这个名字还挺有意思的,竟然还是关注了我的人,竟然还就在附近,就想看看这个客到底有多骚,没想到您也是秒回啊,更没想到,竟然是罗老师您,哈哈哈哈!”
      “那你也是胆够肥的,万一来了遇到的是一个丑八怪,一个老色狼甚至是个人贩子,把你给害了拐了,你可咋办?”
      “哪儿那么多的咋办,该咋办就咋办呗,还指不定谁害谁谁拐谁呢,who怕who啊!这不,眼前的可不就不是什么坏人吗,哦,对了,是个骚客,哈哈!”
      “哎呦,骚客的骚可不是你想的那个骚,骚客是文人,诗人的意思,哈哈,当然,我起这个名字也确实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嘿嘿……”
      “啧啧啧,I服了油,还是你们文化人厉害,尽会整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雯雯翻了我一个白眼,端起服务生送来的酒,撞了一下我的杯子,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琥珀昏黄的灯光下,雯雯看起来跟原来演音乐剧那会儿,大不一样,明显是化了一个比较明艳成熟的妆,唇彩像上了釉光,热烈欲滴,眼影让眼睛的廓形洞开幽深,整个脸上泛着一层明黄的微光,像展览厅的灯光照在油画上的那种光泽感,暗红色的长发扎成一个蓬松的麻花粗辫歪在脑袋一侧,毛燥燥的些许发尾在琥珀的光里伸展成一些似有还无的触角,将这眼前的一片昏黄撩拨出一些暧昧的裂纹来,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样子。
      是怎样的似曾呢?眼前只得一片昏黄,我想不起来了,于是端起面前昏黄的酒液,与这昏黄的似曾一起晃动起来,且不去管它相识还是不曾相识。

      我们就这样,几口冷酒,几句闲话,有一口没一口地,有一搭没一搭地,也不知道喝了多久了,对面的朵儿,哦不,是雯雯,眼神迷离的像飞出了一朵又一朵的云,飘飘忽忽的,我膨膨的脑袋里竟膨出一句歌词,直接冲出口来:“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其实你不懂我的心”,那飘飘忽忽的云突然就立地而起了,冲我哈哈大笑:“哇,童安格,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你竟然也会唱!”
      “竟然,我才该说竟然吧,你才多大啊,童安格唱这歌时,这世上还没你呢,你怎么也会知道这首歌,哈哈,你不会隐瞒年龄了吧?哈哈,从实招来!”
      “什么啦,人家打小就总听妈妈唱这首歌,我当然知道啦!不信你听我给你唱,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靠你太近,咦,咱俩怎么坐这么远,你坐过来坐过来,咱们靠近一点,哈哈哈”……
      我于是起身,走到对面沙发,在她身边坐下,她的暗红色麻花粗辫顺势就从她的右脸歪到了我的左肩上,些许毛茬茬的发梢暗戳戳地戳进了我的毛衫线孔里,在我已然发热的肌肤上又扫拂起一小串微微的酥流,那蓬松的脑袋里,还不着边际地流窜着几句哼哼唧唧的调子,哪儿也不挨哪儿的,我刚要接上一句,猝不及防地就又转到了我根本接不住的地方,我一接不住,她又咯咯地乐上两声,然后又转向下一个调子……

      我们都忘了喝了几杯,哼到几点了,睁开眼时都昏昏黄黄暖暖洋洋的,眯起眼时都摇摇荡荡恍恍惚惚的,但又总觉得哪一处是极亮堂极耀眼的,举杯时,好像都是冲着那处的光点,只要两支杯子互相发生碰撞时,哪怕是很轻轻地玻璃摩擦声,都能擦出星曜般的光亮,然后她咯咯一乐,我微微一笑,志得意满的,像个得逞的孩子。
      但我们却无法继续得逞了。服务员过来说,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
      我赶紧跟服务员到前台把单买了,然后回来拿包取外套,并把雯雯的外套也递给她,我问她:你还行吗?住哪里?要不要我送你?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嘴里嘟嘟哝哝的:啊,这就不喝了?我还没喝够呢?
      我说,人家要关门啦。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走吧。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始穿自己的衣服,蹭在我身上趔趔趄趄地走到酒吧门口时,她用两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要不,我去你家吧,我学校在昌平呢,太远了,我就在你家猫到天亮再回去,可以吗?
      她的眼神也从刚才的迷迷离离转成了可怜巴巴委委屈屈的,还抿起了嘴唇,皱起了鼻子,眼睛却扑闪扑闪的,就那么看着我。
      我承认,那一刻她的这副模样,在那一刻我的眼前,也真的是令我有些无械可击了,于是我说:
      好吧。

      上了车,她就开始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睡的没心没肺的,下了车,没走两步,就在我们小区门口的围栏边开始吐了起来,吐的掏心掏肺的。我好不容易把她连扶带拖的给弄进了我家门,一转身关门的功夫,她哧溜一下,就溜到了我家地板上,又是好一番搏斗似的,我终于把她弄到了我的床上,四仰八叉地躺下了,我拍了拍她,先别躺,把外套脱了,她这回倒听话,像个毛绒玩偶一样,任我把她的羽绒服从身上剥掉,衣服从身上剥掉的瞬间,她的身体又成了一个秤砣,陷落在床单上又成了四仰八叉的姿势,我替她把被子盖上,然后说,我去给你倒一杯温水吧,等我端着水回来,人已经侧过身,一颗脑袋埋进了乱蓬蓬的头发堆里,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我轻手轻脚地把水又端出卧室,顺便把卧室的灯和门都关了,从客厅的壁柜里拿出一床被子,往沙发上一躺,很快,我也睡的昏天黑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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