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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章四十二(终):青山如故 ...

  •   樊府本也是大家门第,只是叫离沂所占,府内已无活人踪迹,府中灵堂更是透着森森妖气。沈念重回此地后,先是掐诀寻了番弟妹踪迹,他借护心鳞上的气息探得沈灿、沈思均无大碍,当下皆在官衙内,心下一松,才又隐身进了灵堂。
      此屋内外的阵法都已叫孟涯破除,如今只残留些许妖气,按理已是凶险不再,沈念却仍是小心翼翼,四下频频打探。见此地仍如自己走前一般,他才暂放下心,又掐诀将那本就残缺的幻境彻底消除,只是他法力还未收回,已是神色大改,心下急道:怎会不见了!?
      单凭离沂的本事,决计难逃此地。
      “有人助他。”沈念心内忿忿,暗骂道,“先前时间紧迫,倒是我疏忽了。”
      沈念心中大悔,早知如此,先前就该把他杀了了事,如今放虎归山,实是后患无穷!然他心中虽叹,但如今离沂已是失了踪迹,再于此地捶胸顿足也无用处,沈念无法,便预备动身在漳邺城内搜寻一番。
      偏在此刻,他忽闻身后传来“咚咚咚”几声巨响,好似铁锤砸地,听得人心中一颤。沈念一听这动静,便知此地定有埋伏,他起了防备,一面往屋外走去,一面又侧耳细听,等他一脚迈出门槛时,便觉身后一阵阴风扑来,沈念拂袖遮挡,仍是被这怪风逼退进屋。
      他心中大怒,不愿多作纠缠,直接汇了灵力往身后一斩,却未碰得任何实物,反是耳畔响起一道声响,声如洪钟,含笑而谈:“恩怨若辨,自渡化人。”
      这是甚么东西?
      沈念心中暗骂,又用舌头卷了卷避雷珠,开口道:“你这妖孽,装佛祖倒是装上瘾了,有本事便快快现身,少在此处装神弄鬼。”
      周侧笑声依旧,许久后才化出一个模糊身影,却并非是人形,而是一尊一人大小的铜佛,佛面肖似弥勒,正站在数步开外,冲着沈念开怀而笑。
      沈念吃了一惊,瞧这东西的模样,不就是当初躲在胡三娘藏身破庙之中的那尊怪佛?这东西当初便在门后鬼鬼祟祟、窥探不休,被他和萧镇发现之后却又消失了身影,怎会在此地现身?
      沈念不觉后退一步,抵门而立,双目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这尊铜佛。这东西走得极慢,每走一步便发出“咚”的巨响,沈念笃定这尊铜像非是其真身,便连忙转眼去看他双手,却并未瞧见当初那串佛珠,他心中暗惊,想到:这东西是个死物,那佛珠才是本体,可他如今只有一副躯壳,便是毁去也杀不死它,又该如何是好!
      他心内暗暗焦急,视线在这铜佛身上逡巡数遍,不知是想到了甚么,就见其双目一定,神色大改,心下暗惊道:魂魄……难不成是我想错了,这东西不是器物生灵,而是……那佛珠便是它的魂魄?
      若是如此,这东西不就和那尊观音邪像一样吗?天霖要等它魂魄入体再一道除去,那我要摆脱此物,便也该寻得它的魂魄……寻得那枚佛珠!
      沈念想到此处,便也猜到了这东西的由来,能在此时此刻埋伏于此的,只可能是那丑蛇的同伙,他旋即便想到了当初在城门外拦下自己的那人。任其模样几番变化,沈念此刻却是笃定,他瞪着眼前的铜像,咬牙骂道:“连风,我竟把你给忘了。”
      这佛像却不说话,仍旧是双手合十,缓慢朝着沈念这侧走来,沈念心内烦躁,想着既是他魂珠不在此处,那便先砸了他的铜身,就算伤不了这死物根基,也好过叫这东西在自己跟前碍眼。
      如此想罢,他心口齐掐诀咒,睁目喝道:“破——”
      破字诀一出,这铜佛应声倒地,浑身裂作数块,可那颗头颅却是骨碌碌混了数圈,竟是停在了沈念跟前,断颈处贴着地面,微微仰头看着沈念,笑道:“恩怨若辨,自渡化人。”
      他口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听得沈念不胜其烦,只想一脚踢开这头颅。便在沈念将要动手之际,不慎与这佛头的双目对视了一眼,他心内登时一凛,一阵古怪却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间,沈念暗叫一声:不好!
      却是为时已晚,这佛头的右眼微微一动,已然泛起红光。沈念此时尚能动弹,连忙紧闭双目,将所有神识都隐入灵台之中,又用双手比诀,一副防备之姿。
      四下却是沉寂下来,只能听得自己的喘息之声,沈念回忆起那只红眼,仍是后怕,暗道:这铜佛的右眼与离沂手心的眼珠子一般模样,应当都是那尊邪佛的分身,这般说来,那连风也是……是那邪物的一部分,他二者究竟是甚么关系?
      他心内正值猜疑,耳畔却又响起一道声音,难辨雌雄,却又悦耳动听,与庙中僧人低诵经文的声音颇为相似,正是当时将沈念摄入幻境的那道悠悠梵音。
      “沈念……沈念……”沈念施法屏去周侧声响,唯独此声萦绕耳畔,喃喃不停,“魔障由心而生,纵然你五感皆失,也能听得我的声音。”
      沈念用双手捂住耳朵,又在心内喝道:“住口!”
      “哈哈——”那人却笑,“忧怖已生,情仇难舍,我来助你破除虚妄、辨清真相,你又何故据我于千里之外?”
      沈念不愿与其多言,生怕中了它的奸计,可那声音却仍是喋喋不休:“你当日已见得真相,可你心中排斥,不愿接受,才又遭人所骗。”
      “你才是骗子!满口胡言,却要装甚佛祖!”沈念怒极,“佛门中岂有你这般的恶人?”
      那声音依旧平静:“你不愿听我说话,不如自己去见上一见,孰真孰假,由你评说。”
      沈念浑身一抖,心内已是不定,却仍强撑道:“你又要以幻境惑我?”
      “惑你之人是蛇妖离沂,他诓你入幻,是为夺你内丹,而我……”它笑意不改,“我不过是想叫你知晓真相,不过是想叫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他?”沈念眼皮轻颤,“他……是谁?”
      那声音忽的一顿,语调竟有了一丝变换:“孟涯。”
      沈念呼声急促,既未应好,也未拒绝,仍是闭目捂耳立在原处,可脑海之中却已闪过陌生画面,脑中景物清晰又模糊,变幻良久,总算是停了下来。
      约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晚霞映天,周侧是巍峨宫殿。沈念回首一望,见自己正立于一殿门外,此殿匾额上书“白虎殿”三字。
      这般景象,他虽在凡间从未见过,可细想一番也能猜得,此地应当就是大梁皇宫。
      沈念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现身于此,皇宫、皇宫……难道是与萧镇有关?
      一思及萧镇,沈念便觉万分惊惶,他已能隐约猜得这景象是何内容……是萧镇不错,却是不曾遇见自己的萧镇。
      沈念眼中一酸,神思涣散,已是不敢再看下去。
      “将军摆驾——”身后忽有太监扬声说道,尖利的语调好似锥子一般扎进沈念耳中。他双目紧闭,即便在幻境之中,两手也是发狠地捂住耳朵,可即便如此,依旧能清晰听得周侧动静。
      宫轿抬起,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那不知姓名的老太监站在轿旁,毕恭毕敬道:“王妃抱恙,昨日里才稍有转好,老奴已派人去请王妃进宫,这时候也该进了东顺门。”
      “不得怠慢贵客。”
      听闻此声,沈念浑身一颤,他茫茫然睁开双目,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见那宫轿上靠着一人,身上也着一袭武官官袍,衣前的补子上绣有一只吐着火珠的麒麟。虽是天色已暗,可沈念仍旧一眼便认出,轿上之人正是萧镇,而他所着官袍也与观音庙内孟涯身着毫无二致。
      萧镇面容沉静,只是眉宇间隐约透着一丝倦意,沈念见他如此,不自觉挪步上前,望着他唤道:“仲亭是有烦心事。”
      轿子也往前抬去,萧镇双目微垂,似在沉思,丝毫未觉身侧有人。待这轿子行了许久,来至御花园附近,他才摆手下轿,与下人吩咐道:“不必在此留守。”
      说完径自走至一处凉亭下,见那石桌上摆有残棋一副,便顾自坐下,又遣侍卫宫女在园外听命,只留了一个老太监伺候在旁。
      沈念知晓他瞧不见自己,便自顾自坐在他对侧,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萧镇,目光贪婪又虔诚。二人离得近了,沈念便能轻易看出萧镇此刻的心不在焉,他手中棋子久久未落,下颌微微抬起,目光却并未落在棋盘之上。
      这样的萧镇,沈念竟觉有些陌生。
      他目光发虚,只觉面前之人的轮廓渐渐模糊,好似隔着浓重雾气,怎也瞧不真切。这景象好像凝住一般,许久都未有动静,直至不远处的太监扬声禀道:“恭迎王妃——”
      棋盘上兀的落下一子,清脆的声响也勾回了沈念的神志。他定睛一看,见萧镇已是仰头轻笑,眼中柔情似水。
      沈念猛然一怔,可萧镇的目光却是透过了沈念,直直落在了他身后那人身上。他站起身来,笑道:“一别经年,小姐可还安好。”
      有一柔声自身后响起,哽咽中带着欣喜,道:“将军雄姿依旧,只是妾已他嫁,终究不比从前。”
      沈念此刻已生不出怒意来,只是双眼发直望着萧镇,见那人跨步上前,自怀中取出一物,莹润洁白,正是那枚灵犀石。
      他手拿此玉,而与傅希音言道:“小姐所赠,萧镇日夜不敢离身,而今再见,也好物归原主了。”
      傅希音轻移莲步,上前略略行礼,便伸手执过此物,却又不曾收回,反道:“‘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昔日将军走时,曾与妾言凤求凰,而今将军宏图大展、四海扬名,不知……可还记得昔日之言?”
      萧镇不答,只是伸手覆在傅希音手背,道:“萧镇不曾负义。”
      沈念嗤笑一声,面上欲笑又悲,只转眼望向那块宝玉,恍惚间忆起临别时萧镇所言,如今玉坠分明还坠在他腰间,又怎能做了他二人的定情信物?
      见他两个仍是含情脉脉,沈念心中大恸,发恨般盯着萧镇,见其面上柔情尽显,他却觉出一阵骇人的陌生。沈念喉中轻喘,往后退了数步,喃喃念道:“你、你不是仲亭……仲亭非是为情所困之人,他便是有万千分情意,也从不肯外显,更不会似这般优柔寡断!”
      他这句话一出口,眼前景象便起了波动,如同水中涟漪一般,悠悠荡荡,晃得四周模糊不清。沈念见状,心内愈加清明,好似又回至潮江之畔,耳畔渐起哒哒马蹄声,昔日别情未了、今朝离恨难消。
      他心中一痛,转向一旁,扬声骂道:“你叫我看了这许多,又有何用!这算得甚么狗屁真相?我的情郎只有一个,我的仲亭只有一个!其他人都不是他!”
      不想周侧却传来一阵笑声:“可你如今所见才是萧镇。”
      沈念心中燃起雷霆大怒,正要大骂,却听其不慌不忙,款款谈道:“年少定情、阴差阳错、另嫁他人,最终……又是断情相忘、独守南疆,如此一生,苦历情劫,起伏跌宕,这才该是萧镇的一生。”
      “……你怎会知道……你怎会知道萧镇生平事迹?”
      “我自然推算不出,是孟涯,是他……相告于我。”声音笑意不改,“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无有萧镇其人,他生平诸事,由生至死,都是孟涯一手设计的骗局,他不仅要欺天,还要骗你。”
      “哈哈——”沈念双拳紧攥,妄自强撑道,“若真是孟涯所为,他凭甚要告诉你,你是何人?”
      声音许久不答。
      沈念好似捉住了救命稻草,大笑道:“你说谎,你在说谎!你这妖孽答不出话来,你故意来此骗我,就是为了离间我二人!”
      “他当然不会与我直言。”那声音发着冷意,“他以为积山之上所有的妖修都叫他杀了个干净,他自然不知我已逃出生天——你可知他的修为何来?”
      这声音不等沈念应声,自顾自接道:“积山为九域灵脉所在,每一任山主,最后均能飞升成仙。数千年前,上一位山主便是青鸾化形,只是不知为何,自他登仙之后,积山灵力大减,竟有倾泻之相。而天行有常,天道既已觉出积山异象,便罚下瘴气免叫其它妖修近前,后来更是笼下霞霭遮蔽其上。只是可笑,此举非但无有止住杀孽,反是引了许多不怀好意者进山来送死。”
      沈念口中喘气,心内却是想到了幻境中所见,那只在积山下举目远眺的鲤妖,还有他那双赤红的双目……那小妖怎会知晓,霞光掩映、雾霭蒸腾,却非祥瑞之兆,而是杀意初现。
      沈念想到此处,顿觉浑身一寒,双齿轻颤,哑声道:“后来……后来又发生了甚么?”
      “死。”提及此事,这声音反倒平静下来,甚至带了一丝离奇的笑意,“积山已毁,天罚已下,山中妖修都难逃一死,修行浅薄的死于天雷之下,而其余大妖……则是死于孟涯手中。只有我,只有我活了下来,也是在活下来之后,我才知道……积山的所有灵力,千万年来所有灵气所在,竟都会归入存活者体内!可恨我那时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可恨、可恨——汇入我体内的灵力不过积山千万分之一,其余尽数归了孟涯,不然我怎会沦落至此!”
      此番言论着实古怪离奇,这东西虽是信誓旦旦,然沈念听罢仍是疑窦丛生、将信将疑,不由暗道:世上焉有如此天罚,毁了数百条性命,只为成全一人?更何况,他这番说辞只有头尾,天霖缘何知晓杀妖可得灵力,他是如何杀了众妖、这老妖又是如何逃出生天,此间种种他一概不提,又或是这老妖自己也不知晓实情,所言不过推测。
      沈念眨了眨眼,又想到孟涯一向不喜积山,初遇时便曾听他言道“积山,非是个好去处”,更遑论之后多年,那山上总是积聚着天雷,每每劈下都要叫其痛苦难耐,虽说此伤不日便好,可是、可是……若天霖身上真有积山千万年神力,缘何还会受控于天?
      他叫这番话弄得晕头转向,还值纠葛之际,那东西又是出口逼问——
      “人的命数最是难定,甚么因果、天命,便是神仙下凡,也仅能窥得一二,又怎能叫人算尽生平经历,并且桩桩件件不差分毫?”那声音忽的一改,质问沈念道,“孟涯既要历劫,怎会知晓转世之后的生平劫数?你既为隐月洞洞主,也是修炼千年的老妖,怎会连此事都想不明白,你不过是不愿细想。孟涯自历雷劫之后,便有了欺天打算,他虽是侥幸渡了十二道雷劫,已弃妖身,可他在积山大开杀戒、犯尽天规,若真入轮回,多半是永囚于凡尘之中,修为尽散,遍尝人间苦楚,还要叫以往的仇家寻上门来,他怎甘愿束手就擒?”
      这声音说至此处,稍的一顿,又换作一副年迈老汉的声调,叹道:“你叫他骗了许久,一片真心付水流,不愿相信,也是常理。”
      沈念虽是满面艴然,好歹是理智尚存,望着前方讥笑道:“你这话中漏洞百出,怎么叫我相信?”
      “你不信?你若有问,我便有答。”
      “好,我这就问你,你既说仲亭是……是孟涯所分出的神识,可他分明是凡人躯壳,是投胎而生,怎可能仅是一缕神识?”
      那声音又是大笑,沈念听得气恼,但此刻不比先前盛怒,也总算听出了这声音中的一丝古怪。他心中暗惊,心道:这声音……分明是那住持静慧的声音,看来天霖所言不假,那几个和尚果真有异,可这东西到了此刻又不再掩饰,这是为何?
      “你心中应当早有答案,洞主是如何来至凡间、又是如何扮作沈念?你既有本事假作凡人,那孟涯又为何不能化身萧镇?”
      沈念怔愣不答,隔了一阵才道:“我有仙君相助……”
      他说完此句,又是抿嘴不言,只在心中暗想:那仙君自称司命,道凡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皆由其掌控。他知我心愿,又道天霖此去劫难甚重,恐生变数、复遭天谴,故而与我约法三章,若我自愿下凡相护天霖,则一需封印法力、隐匿身形,二需假扮凡人、笃礼崇义,三则是要修行净心、不造杀孽。若有违誓,便叫我五雷轰顶,再难超生。
      “所谓仙君,真是天上之人吗?”这声音忽作阴沉,“你身上封印是那仙人所留,却为何能叫凡间宝器撞破?洞主还是不明白,孟涯雷劫已过、兽躯已褪,他本就是半仙之体,他还夺了积山千万年的修行——”
      这声音兀的一顿,又是笑道:“他若有心变幻,怎会叫你认出?孟涯……他就是助你下凡的‘仙君’,你身上封印便是他所留,恐怕他在你身上留下的还不只这一样……”
      “洞主不妨细想一二,你二人是如何相遇?他遍访仙山,又是为何?”
      沈念浑身发抖,起先想好的所有说辞都叫这话堵在喉中,他双目发愣,虚虚望着远处:“……为何?”
      “非为寻山,是为寻人。洞主秉性纯良,正是孟涯所求之人。”那声音转而又道,“却也自始至终,都是他手中棋子。”
      沈念双眸轻颤,忽而记起当年初遇孟涯,他便曾在自己内丹中注了甚么东西,而等自己日后再问,他也只答是几抹灵气、浅助修行。沈念那时初尝情爱,叫孟涯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剖心以表,又怎会疑心与他?
      沈念不由自主捂住内丹,喃喃道:“我有何用?我的法力远不及他,我……我有何用,值得他费心来骗?他既有本事设下如此骗局,难道还不能保全自身,他、他诓我下凡,难道就只是为了叫我护他安危?”
      “非也。”那声音提醒道,“傅府内囚困的阴魂又有何用,当初那兰氏老妇又为何要摆下积阴阵?都是为了借气遁身。”
      “甚么借气遁身?”沈念闻所未闻。
      “孟涯自然有办法保全自身,可这并非他的目的,他要的是假借萧镇身份渡过人、情二劫,而这期间不得叫任何人发觉真身。然只要他分出神识、化作凡胎,过往记忆便是全无,这实在太过冒险,并非万全之策。除非……除非他身畔能有一忠心小妖时刻护佑,若未碰上能人便罢,若是碰上了能人,最先惹其怀疑的。也会是这只小妖,而并非是他。”
      这苍老声音叹道:“洞主身上虽有三道封印,然尚存些许灵力,若真遇上了凡间真人,譬如那位陆姓道长,还是会惹其怀疑。可叹那陆道长自诩本领高强,不也只追踪到了洞主身上,却从未怀疑过萧镇?借你的妖气隐蔽他真身,这便是借气遁身。”
      “……他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沈念心头已是麻木,好似对所有真相全不在乎,只嗤嗤笑了两声,“你怎会知道,若这一切都是骗局,凭甚么你能知道?凭甚么你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那声音不顾他神情,只淡淡道:“我先前已答此问。孟涯的灵力与我同源,皆来自积山,当初他借助此力化形投胎,却不知他每每动用积山灵力,万里之外我便有感。只要寻得了萧镇,我还能不知他的计划?”
      沈念听到此刻,也总算明白了这东西所想,冷笑道:“无有本事的东西,只会躲在暗处做贼窥探。你并没有死,当初夺你法力的也是所谓天罚,你如今又要来复甚么仇?你不过是嫉恨孟涯,恨积山择其为主,恨千万年灵脉皆落在他一人身上!”
      “还有你啰啰嗦嗦说的这许多,甚么幻境、甚么真相?呸!孟涯他无情无义我早就知晓,用得着你来多说?他利用我,是他的事,我怨恨他,是我的事。我二人恩怨,凭甚要你这老妖来多管?你假惺惺为我做主,还不是要引我去对付孟涯?你这老妖本体将毁,不想着同孟涯求饶,反是在我这蛊惑人心,我即便要与孟涯同归于尽,也会等在你死了之后!”
      他大骂一通,那声音总算不再出现。直至沈念觉着舌尖发麻,眼皮也微微发痛,这才恍惚睁开双目,他双手依旧捂着两耳,舌下也依旧抵着那枚避雷珠,只是眼前景物已然大改,不是那梁宫御花园,却依旧是那清冷破败的樊家灵堂。
      沈念低头看了眼地,见那尊铜佛碎裂的身子仍在远处,只那佛头上的双目好似叫人剜去一般,眼眶内空无一物。
      沈念回忆着当初与萧镇在破庙见过的那尊铜佛,清楚记着那东西不仅有眼珠,手中还有一串木制佛珠,那佛珠一串约摸是十三颗。他当初只以为铜佛是死物,那佛珠才是本体,可先前靠着孟涯提醒,又见着这东西模样有变,才确信道:“魂珠。那佛珠中是它的魂魄,铜像不过是它随手捏造的附身之物,用罢便弃,若是如此……那连风那具身躯,也与这铜像的作用一般,它们……它们全都是观音庙中那尊邪物的魂魄,七魂六魄,正好是十三颗。”
      他想到此处,脑子好似叫甚么东西猛捶了一下,又急急合拢双掌,食指、中指抵靠在一处,口中喃喃念咒。俄而,沈念面前便显出了一道虚虚金光,光晕中上下浮动着一枚小小玉盒,这盒子轮廓好似用细毫勾勒一般,似虚似实,缥缈不定。沈念透过这玉盒,望着盒中那枚小巧佛珠,忽而想到:当初在傅府暗河中,那鲤精手中也有一枚佛珠……怪不得这老妖会知晓傅府诸事,当初那只鲤妖便是他一手策划。
      这般说来,那胡三娘……对了,当时在胡三娘藏身的那间破庙之中,这铜佛也是突兀出现,莫非它原先也是附身在胡三娘身上,助她化形、还助她接近梁修。那梁修与仲亭是同侪,这该死的老妖从一开始便是奔着仲亭去的!只是它在我等接近胡三娘前便脱身离去。定然是它那时实力不济,才会来上这招金蝉脱壳!
      沈念心中明了,又垂首看着身前这只玉盒。当初孟涯要自己好生保存此物,他便将其藏在了灵台之中,这还是头一回将其取出。
      这珠子……莫非也是一枚魂珠?可它却是寄生于那鲤妖妻子的体内,若这东西既能寄生又可化形,岂不是防不胜防?况且自己手中只这一枚,再算上从胡三娘体内逃走的,还有那个连风,若离沂手心那枚眼珠子也是,拢共也只找到四颗,剩余的魂珠会在何处?若等它们回到了那怪佛体内,又会如何?孟涯他……真能对付得了?
      沈念心内惊疑不定,忙将这玉盒收起,自己在此遍寻一番,仍未找出离沂身影,他心知离沂定是叫连风救离了此地,现下连风也已不见,若要寻人,又该去往何处?
      沈念心中举棋不定,便想着先离开此地,再去城中找寻那二人的落脚之处,不料他正要离身,耳畔竟又响起那道声音:“你不在乎真相,不在乎孟涯,也不在乎幻境之中的萧镇,那他呢,与你定情相许、恩爱十年的萧镇,你可是在乎?你此时若走,他便真是回不来了,三十三重天外、七十二司狱下,任你寻遍三界,都再难觅他影踪。”
      沈念掐诀动作一滞,也不给他挑拨机会,直冲冲道:“你这老妖真是阴魂不散!你又附身在何处?”
      “我只是想再劝洞主一遭。”那声音又恢复原状,仍是雌雄莫辨,也听不出一丝急躁,“你那情郎几番失忆,皆是孟涯的手笔。他早将萧镇的情劫定好——对了,那傅小姐身怀阴气,乃是孟涯从鬼域内请来的帮手,今生下凡也是为渡劫赎罪,想必洞主也是不知。孟涯早将所有的情形算计在内,谁主谁配,各司其职,早已算定,他又怎能允你……这样一个手下,乱他劫难呢?”
      “他此番引你去寻那只蛇妖,待你回了观音庙,他早将一切掩盖,又要骗你回至凡尘去护萧镇。可是……洞主身上三重封印皆毁,你那情郎又如何能回得来?”
      沈念压着怒意:“你这话是甚么意思?仲亭他……他与我身上封印又有何干系?”
      “我再多言,怕洞主又要怪我挑拨离间。你何不自行回了观音庙,听听那孟涯是如何说的?”
      沈念强作镇定,反唇讥道:“这便是你的目的,说了这么多话,便是要将我引回观音庙?可笑啊可笑,你这老妖果真法力不济,只能附身于人,你若真有本事,怎还会在此花言巧语,只怕早就出来与我相斗了。你要骗我回去,莫非是觉得我会临阵倒戈,助你加害孟涯?”
      那声音稍顿:“洞主既不会倒戈,又为何不敢回至观音庙?你心中仍是畏惧真相,你能接受薄情寡义、一心算计的孟涯,却不敢承认萧镇再难归来,更不敢接受萧镇变作幻境中那副模样,即便他才是真正的萧镇。”
      即便沈念知晓这妖物惯会蛊惑人心,却仍叫他说得心内发凉,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慌慌张张跑出樊府,见外头依旧是雷声大作,而漳邺城中家家门户紧闭、街上更是空无一人。他心内忽的一酸,甚么都不愿多想,竟是痴痴然往东城街走去,待走了两步才猛然顿足,想起沈府血痕尤在、弟妹性命尚忧,而仲亭……仲亭还在京城,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真相……比之天雷劈身又如何?”沈念轻声说道,他抬眼望天,又将手指缓缓伸至舌下,将那避雷珠勾至唇边。
      天上的惊雷猛然压近,沈念却是不藏不躲,他目光发直,待那天雷近至眼前时才卷过那避雷珠复又含至舌下。他紧紧捏着拳头,牙齿也磨得吱吱作响,神情痛苦无助,良久才泄了气力,复又在地上划了一圈,跨步入圈,转瞬不见。
      观音庙内,狂风大作。
      孟涯神情冷漠,眉宇间还隐约有些不耐。他先是抬眼看了看天上闷沉的惊雷,后才转身看向主殿,略一挥袖,便将两根横梁掀过,开口道:“你能逃过天罚,也是侥幸。”
      观音像并无动静,眼眶中两只诡异的黑眼珠也是一动不动,只是细细一看,便能发现这石像面上已有了几道裂痕。
      孟涯好似浑不在意,缓缓道:“你魂魄不全,再等也是无用。只可惜了当初为你超度的那位高僧,不仅为你塑像,还刻意将你的魂魄封印于佛珠之内,便是为了除你戾气、渡你业障。”
      “可叹高僧不知,凡人的供奉祈求不仅未能涤荡戾气,反叫你汇集了世人恶念,尤以嫉恨为盛。你借此力修行,束缚渐破、魂魄生念,欲来找我寻仇,只是我不曾想明白,你变成如今模样,是积山天罚所致,为何偏来寻我?”
      孟涯说至此处,微微一顿:“你怀疑是我杀了积山众妖?它们之中有你亲眷?”
      观音像微微一抖,石像身上掉下些许石屑,这也是它塑身以来头遭开言:“若不是你,还能有谁?众妖皆已湮灭,除了你,还有你那同胞兄弟。他灵识未开,怎能躲过天雷?必定是你暗中护佑,是你杀了他们,是你。”
      此声中夹带怒气,引得四周狂风呼号,也将孟涯身上官袍掀得猎猎作响,可他身姿不变,只是轻笑出声:“你来杀我,是为当积山之主?”
      “等你死了,积山灵力自然尽归于我,我如何做不得积山之主?”
      “可惜……山中世界,终究与你所想不同。”孟涯笑意不改,“只你有一点说得不错,山中妖修,确系死于我手——虽非我亲手所杀,却也因我而死,而你,也早该死在积山。”
      石像抖得更是厉害,也不知是怒是惧,孟涯却仍未出手,只是定身不动,直至身后传来几道脚步声,他才稍稍侧首。
      “阿弥陀佛,施主从何处而来?若要拜佛求香还请随老衲前往前殿。”住持静慧站在身后,面容蔼然,正朝着孟涯合掌行礼,好似浑然未觉前方异样。
      孟涯往后一眺,见其身后还有五名僧人,皆是合掌含笑。
      孟涯见状回道:“偶过此庙,下马敬拜,有劳师傅带路。”
      这几名僧人闻言走上前来,路过孟涯时还施礼一请,欲向其带路。孟涯微微颔首,待落在众僧身后时才开口道:“为虎作伥,非高人所为。”
      众僧一顿,身子不曾动弹,脖颈却是缓缓转动,竟是将头掉了个个儿,转看孟涯。那人笑曰:“此刻超度,尚可入轮回。”
      众僧不言,孟涯这才挥袖一摆,众僧叫他定在原地,身上竟是发出噼啪声响,待这动静停止,眼前六人已然变作了六尊铜佛,都是那弥勒模样。孟涯见状,自袖中飞出一道符纸,堪堪停在众僧身前,这符上干干净净,却凭空迸出一道金光。几尊铜佛叫其一照,都是惨叫连连,不多时便自脖颈下裂了个粉碎,只剩了六颗佛头滚落在地。
      孟涯将符纸收回,那上头分明多了几道字符,他却是看也未看,一抬手便将其烧了个干净。
      “好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那观音像冷冷道,“竟连他们的一缕残魂也不放过。”
      孟涯不多理会,不过片刻,又听得后头轰隆作响、地动山摇,孟涯将视线一转,透过藏经阁往后望去,见那北墙竹林内塌下一个大坑,坑中正有几具破败残躯自土中爬出。
      孟涯只看了一眼,便摇头笑道:“你将庙中僧人的魂魄抽离,将其锁在铜佛内供你驱使,又将其原本躯壳制成器皿,供养魂珠。只可惜这几人中唯有住持静慧有些本事,也只有用他身躯养出的魂珠可供你使用。”
      那观音像却是不以为意:“这几人本就无用,不过是养来为我看护身躯罢了。”
      孟涯挑眉道:“你在梁朝皇帝体内也曾埋下一颗魂珠,以天子气运灌养,看来是那枚珠子用处最大。”
      “……那老皇帝太难哄骗,耗费了我许多精力才叫他心甘情愿服下魂珠。”
      孟涯微微颔首:“心甘情愿,此四字确系世间难题。”
      他神态自若,仍是无有动手打算,反是挥手化出了玉桌棋盘,自己坐于桌前自弈品茗,好似在与老友闲谈般,问道:“你如今七魂已归,还有六魄又在何处?”
      那石像隔了良久才出声:“你不动手来杀?”
      孟涯并未看他,只是望向天边惊雷,道:“时辰未到。”
      他转头见这观音塑像已裂,更是笑道:“我在此等候你魂魄归来,一起除之,才绝后患。”
      “……你不过是借积山之力,凭甚如此狂妄!”观音像闻言大怒,嫉恨之心又起,“即便我今日杀不了你,你所留计划也已告破,孟涯,你注定难登仙途!”
      孟涯这时才收起笑意,他双目微垂,盯着桌上棋盘,冷声道:“你算甚么东西,坏我计策之人并非是你……是我低估了青蛇。”
      说话间,突见天边惊雷忽而压低,孟涯双眉微敛,往正门处看了一眼。
      “你将归神法咒藏在那蛇妖身上,是信他,还是防他?”观音像趁此开口,却见孟涯始终偏着脸,便愈加捉紧道,“那蛇妖身上三道所谓的封印,不只是封住他的灵力,也是封住你的神识,待他封印一破,你的神识便能归体。”
      “你先前算尽一切,才布下如此骗局,可如今你的神识既已归体,又岂能再一次规避天道、重归凡间?你将那青蛇引离此地,不就是怕他知晓真相,不再助你?”
      孟涯姿态未改,只是在其说罢后摆袖起身,望向远处道:“你不曾寻到那妖孽?”
      几步开外,但见沈念鬓发已乱,落泪无声,他一双眼毫无生气,却又紧盯着孟涯不放,道:“他所言,可是实情?”
      孟涯转眼扫过沈念颊畔泪痕,神情不改:“我先前便与你约法三章,要你少生事端,决计不得破开封印。”
      “你在此现身,你、你在此现身……”沈念急急喘了两声,噙泪复道,“当初在那傅府暗河中也是一样,是因我身上封印已破,才会助你现身,难怪……难怪你会说那句话……”
      ——若非借你之力,我也不会来此。
      沈念凄笑两声,喉中却似叫利刺卡住,疼痛难忍,再难出声。
      可笑他心心念念了许多时日,连做梦都想着与仲亭团聚,却不料害死仲亭的不是别人,竟然……竟然就是他自己!若早知如此,他便是死在幻境之中,也不会破开封印……至少、至少那般仲亭还在,不论往后如何,至少他能记着自己。
      “你说过他会回来,你骗我……从头至尾,你都在骗我……”沈念望着孟涯,摇头泣道:“我的仲亭……我的仲亭回不来了……”
      他眼中怨恨渐生,那观音像见其如此,忽是剧烈震颤起来,只见一尊极是古怪的肖人之物挣破石塑,他浑身上下无有肌肤,反是布满了树皮一般的虬结之物,双手双脚也化作枝干往四周延伸,那颗头颅更是拼了命往上生长,长了足足六七丈高,俯瞰其下,怪笑连连。
      便在此物顿生剧变之时,北墙竹林中的那几具残肢败体也是猛然倒地、抽搐不停,皆自喉中飞出一枚佛珠,好似叫甚么东西吸引住一般,直直撞进那妖物体内,即刻便消融不见。
      孟涯此刻瞧见它真身,面上也无波澜,只道:“难怪当初你能躲过一劫,原来是只树妖,雷劈桃木,九死一生。”
      树妖也不多假装,狠狠道:“那老皇帝已死,我那魂珠已是归体——他身上龙气真也好用,果叫我法力大增。孟涯,你当初侥幸得了天助,才有今日之威!却也该知风水轮流转,到了此时此刻,我未必不如你!”
      他说罢,周侧又是一阵地动山摇,那树妖身上分出层层枝杈,好似利刃一般刺向孟涯。却见孟涯袖内起风,不劳他动手便已钻出数枚符箓,贴在那枝杈之上,各自迸射金光,不消片刻,那符箓便自燃而起,逼得树妖断枝求生。
      孟涯却未多看一眼,反是朝沈念道:“你若与我义绝,也该在此妖除后。”
      沈念却是失魂落魄,再不言语,只他耳畔却又适时起了声响,正是先前诱他来此的声音:“如今知晓真相,洞主可愿助我?”
      沈念眼眸一动,稍稍看了那树妖一眼,又听其道:“我还有一枚魂珠,暂放洞主之处。”
      沈念冷笑一声,回道:“还有一枚魂珠,也是你最为要紧的一枚魂珠。其余珠子都是为了接近仲亭身旁之人,只有这一枚,叫你费尽心机,欲借鲤妖之手假意献与仲亭,那珠子便是为了附身仲亭所备,只可惜,临门一脚时现身的却是孟涯。”
      那声音一顿:“洞主果有大智慧。”
      沈念轻启灵台,将那玉盒不动声色藏于手中,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孟涯,又道:“我若助你,可有甚么好处?”
      “待我杀了孟涯,便分出其神识一抹,赠予洞主,洞主可与情郎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永不分离……”沈念失神念道,又想起了当初萧镇的许诺,面色黯然,“可凭借你的本事,即便我将魂珠予你,你当真能杀得孟涯?”
      “杀不杀得,洞主一见便知。”
      沈念足步一动,却是往庙外退去,那声音忙呼道:“洞主何往?”
      孟涯亦是皱眉不语,沈念看着他,忽而开口,语调不再含糊,反是清晰可闻:“我的仲亭已死,你也难登仙途……孟涯,你算计了许多,可曾想到这点?”
      他仰面忽起一笑,便将手中玉盒往那树妖枝干上一抛。
      “哈哈哈哈——我赢了、是我赢了,待我魂魄归体,你又岂能赢我?”树妖大笑,又转而看向沈念,“有劳洞主助我。”
      这树妖的笑声粗犷难听,浑不似先前梵音动听,他笑了一阵,声音却是猛然一滞。
      转而却听沈念扬声大笑,他面颊泪渍未干,笑声中也是带了几分哽咽,他瞪着那树妖狠狠呸了一声:“你这老妖贯喜用幻境惑人,叫我受了几番苦楚,怎么今日反中了我的计谋?怎还会信我会助你?你怎不睁大狗眼好好瞧瞧,瞧瞧那盒中之物究竟是个甚么?”
      玉盒之中静静躺着一枚小珠子,石头一般,乃是孟涯所赠避雷珠。
      那树妖还未及反应,孟涯却已是闪身上前,他眉宇含怒,沈念见之却是浑然不怕,他早就做足了准备,直直看着孟涯,笑着落下两行珠泪:“你的东西,我才不要。”
      此言一落,他便将藏于手心的符咒狠狠一捏,眨眼间便逃出庙去。孟涯伸手一捉,却只捉住了他衣袖一角,嗤的一声将那布料扯下。
      孟涯一愣,好似从未料想过一般,竟是愣在原地。而观音庙外却是响起了震天惊雷,那逡巡许久的天雷总算候到了来客,一旦劈下、响动九天。
      那树妖也在身后吼叫:“此珠并非魂珠——”
      孟涯缓缓回首,他面无神情,看向树妖道:“魂魄归体,你便是我的对手?”
      他抬手一挥,又自袖中变出三把宝剑,这宝剑起先只有一臂长短,却是迎风胀大,而后足足变作五六丈高,几是同这树妖一般大小。
      孟涯咒诀未掐,只是抬目看了这树妖一眼,三柄宝剑便直冲冲往其身上砍去,一柄砍头、一柄截腰,还有一柄则是往其树根下刺去。
      一时间只听这树妖惨叫连连,他身上灵力却似金丝牵扯一般,竟是尽数汇入孟涯手中。孟涯双眸泛着金光,不再看其一眼,只道:“我才是积山之主。”
      他言罢挥袖而去,而这屋外惊雷阵阵,待他破庙而出后反是雷声渐小。只这雷鸣电闪仍响了一夜有余,待外头天明尚休。
      可任凭众妖相斗、雷劫不休,对凡间百姓而言也只是天降异象、闲时谈资。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潮江畔便已有渔船三两,一渔夫立于船头,朝着另一人说道:“哎呦我说,你可瞧见那雷……劈了整整一宿,到了今早上才停,吓得我家那婆子扯着衣角不叫咱出门去。我就吁她‘天上打雷咱也得吃饭呐’,好歹将她骂住了。你且说说,也不知是哪位神仙在上头争斗,弄得人间不甚太平,反叫咱们平头百姓吃苦。”
      “怎敢说这话,小心那神仙爷爷再劈一道雷,把你这老棺材劈没了命!”
      两人骂骂咧咧、说说笑笑,又说了几句老天爷,转身才见江畔坐着个白发老翁。二人见他面生,便上前问道:“您老康健,怎么一大早上便来钓鱼,也不怕叫雷给劈着?”
      那老翁捋胡笑道:“这时辰正好、正好。”
      两渔夫见他渔具在旁,便凑上前瞧了眼竹篓子,问道:“时辰好,可是钓着甚么大鱼?”
      却见那竹篓内无有鱼虾,反是盘曲着一条细蛇,一动也不动。
      渔夫吓了一跳,退身道:“您老是个捕蛇的?这行当可是险呐。”
      老翁也不答话,只是阖目垂钓。
      两渔夫也不自讨没趣,正是要走,却叫那江风吹了满面,冻得直哆嗦,不由骂道:“今日这风怎么恁大?”
      老渔翁猛然睁开双目,哈哈一笑,收了渔具,转朝两人摆手告辞道:“是我那故友寻来啦,可不敢多留,可不敢多留呦。哎,两位留步——”
      白发老翁将一锦囊塞至那渔夫手中,笑道:“留此一物,还望二位替我转交故友,便与他道……‘此物为你二人所有,若要寻人,便以此玉为介’”
      老翁说话间又拍拍那竹篓,低声哼唱道:“别情浓似酒初醒,梦里依稀记未真。离时未解惆怅意,还只青山似故人。”
      待江风渐小,两渔夫睁开眼一瞧,却见江畔空空荡荡、再无一人,只有江水不时拍上河岸,更带起丝丝寒意。
      “这、这是个甚么东西?”两渔夫回过神来,互看一眼,小声道,“莫不是真碰着神仙了?”
      “那这东西……不就是……”二人咽了咽唾沫,到底经不住诱惑,手指往那荷包束口摸去,刚要有所动作,却觉手指一阵剧痛,十指似是叫人连根斩断一般。
      二人倒在地上,疼得满头大汗,不住打滚,而原先叫他俩个捏在手里的锦囊却不知何时悬在了半空,又轻而易举教来人握在了手心。
      孟涯攥紧此物,临江而立,他不言又不语,浑身却萦绕着一股与其淡泊神色截然不同的戾气,待这锦囊中的灵犀宝玉传来阵阵热意,孟涯才稍稍偏转眼珠。
      灵犀宝玉能判世间姻缘,从不出错。
      孟涯敛眉沉目,衣袂一挥,再无踪迹。
      而他身后两个渔夫总算停了翻滚动作,双双昏死了过去,待到再有渔人来岸时才将其唤醒,问其经历,却都道迷迷糊糊记不真切,旁人便笑说是江风寒凉吹晕了脑子,几人嘻嘻哈哈一笑而过,也不再为这等小事较真。
      直到大梁覆灭、新朝又诞,都再无人知晓此间故事,也正应了那句‘惟青天明月照乾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章四十二(终):青山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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