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二十五章 ...
-
今天是李妈出院后的回诊日。诊室里，李倩听着许子诚和爸妈的对话，听得心惊肉跳。
李倩每次回家陪妈妈吃饭时，虽然见妈妈只喝几口粥，吃一些清淡的小菜，可总归是吃得下去的，有时晚饭后还能一起吃两瓣橘子或几颗葡萄；可她现在知道了，妈妈经常一天都吃不了几口东西，勉强吃下去，也会立马恶心反胃，常常吐出来，早上都是口渴着醒来，刚喝几口水也会吐出来。
她每次去，都是等妈妈睡下了才离开，她以为妈妈和她一样，早睡早起；可她现在知道了，妈妈睡不到三个小时就会醒，有时因头痛，有时因胃痛，有时甚至会痛到全身抽搐。
她每次问爸妈，他们都统一口径，说还好，说没事；可她现在知道了，爸爸已经陪妈妈去过两次急诊，因为口服止疼药起不了效用，只能按许子诚交代过的，去附近医院打针输液。
头一次，她看到，那位从来不为妈妈治疗的事情动摇过的爸爸，无意识地，边叹气边摇头。
许子诚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半是早已洞悉的坦然，半是无能为力的心疼。他无奈道：“血检、CT扫描的结果，都显示目前化疗的效果不太理想。”
“不是用了最好的进口药了吗？”李爸努力压抑的平静下难掩激动。
许子诚抱歉地看了看他，继而转向李妈说道：“进口药和国产药，没有严格的优劣之分，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可是，就目前的结果来看，这些药，对您都不太管用。”
李妈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看来是的，试过了，总算没有遗憾。”说完，李妈回头看看自己老伴儿，当她第一次从老伴儿眼中看到死心的神情时，她释然地松了口气。
李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的触动令她不安。她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她根本接受不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李倩红着眼。
许子诚将交叉的双手垂在桌上，看了看面前的三人，只有李妈的眼里是接受，其余二人，仍是执着。他无奈说道：“手术已经不能再做了，胃癌没有很好的靶向药物，局部放疗显示无效，化疗可用的药也都试过了。也要考虑年龄、身体状态，真的，经不起折腾了……”
李爸冷笑一声，“以为多了一层关系，你会更尽力呢，怎么，娶到手了，就撂挑子不干了？”
李妈惊恐地看着老伴儿，使出身上不多的力气呵斥道：“你说什么呢？这怎么能怪许医生？！”
“那我能怪谁？！我能怎么办？！”李爸显然已经崩溃，泪眼婆娑看看老伴儿，又恶狠狠地瞪着许子诚。
“许医生，不好意思啊。”李妈身体再次转向许子诚，手却紧紧握着背后老伴儿已经发颤的手。
“没关系，我理解，也怪我，医术不精。”末期病人家属在听到“无能为力”或“束手无策”这种结果时的反应，许子诚见多了，挥拳砸东西的都不在少数，更何况只是李爸这种口不择言呢。
李倩定了定神，问道：“那么，接下来呢？”
许子诚推了推眼镜，认真回答：“我会开一些药，针对感染的，还有就是止血止痛的，另外，再加上一些营养补充剂。我已经和您家附近的医院联系过，止痛、紧急输血、急救，都可以就近就医，当然，随时给我打电话，我都会尽量赶过去，如果时间允许，也可以来这边找我。”
走出诊室的时候，李爸一脸死灰，李妈一脸轻松。
留下来的李倩，在爸妈关上门的那一刻，终于站不住，腿上一软，跌坐在爸爸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许子诚见状赶紧走过来，半跪在地上扶住她。
李倩抬起眉眼，无力地问道：“还有多久？”
许子诚心疼地看着她，说：“你的嘴唇都干裂了，我去给你倒杯水。”
李倩迅速抓住他的手臂：“不用，告诉我，还有多久？”
许子诚只得答道：“最多一个月。”
这种回答病人和家属最后期限的话，他不知道说过多少次，毕竟到了他这里，多数已是晚期。可是这一次，短短五个字，却万分艰难。这五个字，像是一把利剑，由他手，刺向他最不想伤害之人的心口。
李倩一闭眼，眼泪如注，虽无声，身体却不住地抖，许子诚将她揽进怀里，肩上瞬间湿了一片。
只半分钟，李倩便止住了哭，胡乱擦擦眼泪，站起身，说：“我送爸妈回家，你上班吧。”
许子诚拦住她，说：“等我一下，我请过假了，陪你们一起回去。”说着，他已经脱下了白大褂。
两人等在卫生间外面，李倩问许子诚：“我的眼泪擦干净了吗？看不出来哭过吧？”
“嗯，擦干净了。”许子诚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疼地假笑着，他不知道，李倩也看出了他的伪装。
刚说完，李爸扶着老伴儿从卫生间里出来。
“走吧，回家。”李妈笑着对大家说。
“好。”所有人都挤出笑，陪着她。
回到家里，李倩照顾妈妈去卧室休息。客厅里，许子诚拿出一叠纸，对照着上面他做的尽可能详细又鲜明的说明，将取回的药再次和李爸确认，哪些药室温保管即可，哪些药需要冷藏，什么时候用药，怎么用，用多少，间隔最少几个小时，哪些情况下，先给他打电话，万一他没接到，去附近医院急诊时，需立马告知急诊医生哪些情况……
李爸看着他递过来的纸，上面特意用了大号字体，并在重要的数字部分用荧光笔圈出，一目了然。李爸想说什么，突然卧室里传出声音，他立马跑进去，许子诚紧跟其后。
只见李妈蜷缩着身子，面色稍有痛苦，但更多的是难堪。李倩在一旁不知所措，只是叫着“妈，哪里不舒服？”
李爸见状，情况了然于胸，对李倩说：“没事，你妈偶尔会腹泻，我来收拾，你们出去吧。”
李倩坚持要和爸爸一起帮着妈妈起身去卫生间，可现在李妈显然完全使不上力，年迈的李爸和瘦弱的李倩怕再伤到她，所以力气不敢大也不敢小，十分艰难。
“我来！”许子诚过来一把将李妈抱起来往卫生间去，李爸在后面跟着说：“会弄脏你的衣服。”
“没关系！”许子诚爽快说道。
许子诚小心翼翼地将李妈放在浴室的凳子上，对身后跟过来的李倩说：“有需要帮忙的话立刻叫我，我去外面等着。”
等李倩推着洗干净也换好衣服的妈妈出来时，许子诚已经脱去了T恤，只穿了一件背心。许子诚站起身来笑笑说：“有点儿热，呵呵。”
李倩从爸妈的卧室出来，拿着换下来的床单衣物走到阳台上，塞进洗衣机里，然后走回客厅，向许子诚伸出手：“把你的衣服给我，一起洗了。”
许子诚“哦”一声，打开自己的随身包，把刚才脱下来的衣服递给李倩。
李倩再次回来，坐在许子诚身边，正想开口，却被许子诚抢先道：“来，我刚才下单了一些东西，你看看。“说着递出自己的手机给她。
李倩接过，看着购买记录，全是家居医用品。许子诚耐心地给她说明各个东西的便利之处和使用方法：
“这款轮椅半电动的，而且更轻便，按这个地方，就折叠、打开了。”
“家里的护理床我觉得已经挺好了，就没再买，但这个防压疮的床垫，可以试试，尺寸应该是对的。”
“这款冲凉椅，防滑做得不错，结实却不重，你、爸爸单手都拿得动，也可以折叠。”
“这个伸缩拐杖，等妈妈想下床走几步的时候，说不定可以用得上。”
“还有，这个制氧机，以备不时之需。”
“用这个血糖仪，一天最少测一次。”
“我把刚才所有链接都发给你了。其他的，我看了家里都有，如果有什么我没想到的，你随时买，拿不定选哪款的，随时问我。”
李倩认真地看着，时不时地点头。
“最重要的，是你和爸爸的心态。我看得出来，妈妈早就释然了，可是你们，可以的话，尽量少给她压力。”
李倩听到这里，抬起头问：“我和爸爸？很明显吗？”
“嗯，你的眉头，从进家门到现在，都没有舒开过。如果妈妈看到，她的眉头，也会跟着皱起来的。”许子诚说着，便去轻轻揉着李倩的眉间，仿佛这样，就能揉开她眉间的愁雾。
李倩听着，立马挤出一丝苦笑，许子诚也跟着苦笑，又立马摇摇头：“不是这样的，虽然我知道很难，但是你需要的是放轻松。再说了，你这笑，比哭还难看，妈妈难道会看不出来？！”
李倩听罢，会心一笑：“好，我知道了。”
“哦，对了，还有，”许子诚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她，“早就想给你的书，但怕你误会我的用心，一直不敢给你。”
李倩接过来，书名是《最好的告别》。看到“告别”两个字，刚刚舒展的眉头，再一次皱起来，与之而来的，还有她红了的眼和欲要掉落的泪。
许子诚心疼地抱住她，轻声在她耳边说：“我在。”
这时，许子诚的手机响起，他去阳台上聊了几句，再次返回时，李倩和爸爸刚从卧室里出来。李倩对他说：“你先去忙吧。”
许子诚抱歉地看了看李倩和爸爸，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去卧室和妈妈道了再见。
李倩送许子诚到楼下，许子诚坐上车，降下车窗，伸出手，李倩把手递过去，他紧紧握住，说道：“要不，还是把爸妈接到咱家去住吧？我也可以帮忙照顾，也，可以每天见到你。”
李倩笑笑说：“心意我领了，你赶快回去吧，接下来这段时间，我，可能，不会……”
许子诚打断她支支吾吾的话：“我知道，你学校家里两头跑，别太累，我有你的课表，会尽力安排时间，做你的司机，也能来看看妈妈，多少，能帮你一点。”
“你不必……”李倩正要拒绝。
许子诚再次打断她的话，一字一句皆落地有声：“我必须，应该，一定要！”
李倩看着他，笑而不语，他就是这样，还是这样，有时候，霸道执拗，不由反驳，只能顺着。
许子诚的车刚要开出小区门口，就见一辆熟悉又扎眼的白色车在路口打着转向灯要开进来，许子诚一个刹车，正好停在小区出入口。这个位于偏远郊区的老旧小区，出入口只有两个车身的宽度，许子诚的GLE车身本就很宽，此刻又斜停着，那辆相形之下略显娇小的clubman不知怎么开进来，按了一声短促的喇叭表示催促。许子诚捶了一下方向盘，嘴里嘟囔着：“怎么哪里都有你？！”正要下车，他的手机却响起来，不耐烦地接通，里面便传来主任的声音。
许子诚满脸烦躁的表情，冲着电话说道：“以后这种事不要再找我了，今天是最后一次。”说完不等对方回应，他就挂了电话，顺了车身，右转开出。
傍晚，许子诚疲惫地回到自己的诊室，一坐下就打开手机。刚要点“老婆”两字打过去，姜家莉推门而入。
“子诚，你怎么没去饭店？”
许子诚放下手机，重重地舒了口气答道：“太累了，不想去。”
“可是，我爸还打算给你介绍……”
“谢谢院长的好意。”许子诚说着，将身体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椅背因这突然的受力而被压倒，然后缓缓地回弹。
姜家莉走近，继续说道：“你错过了真的很可惜。崔伯伯在海外交流、学术会议还有期刊发表上都可以帮你……”
许子诚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说道：“我真的太累，想回家休息了，还有，我已经告诉主任，以后这种接待和宣讲的事情不要再找我了，也请你将我的态度转告院长。”
姜家莉一副听不得他不思进取的模样，有些急躁地说道：“你别那么倔了，光靠医术和科研是不够的！”
许子诚将眼镜重新戴回，重新看向电脑上的网购页面，页面上是密密麻麻的医用品。他从余光里感觉到了一旁姜家莉的不满，却不想去看她，只是淡淡地说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我现在，连医术都不够，想治的想救的，都无能为力，还谈什么其他。”
姜家莉看着许子诚颓然的神情，语气变得柔和起来，说道：“又送走了病人吗？”，说着，她半蹲在许子诚的身边，双手搭在他的膝盖上，眼里尽是慰藉。
许子诚突然站起来，吓了她一跳，她也跟着起身。
“家莉，对不起，我已经结婚了，这么近的接触，不合适。”
姜家莉先是羞愤，接着是苦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没结婚的时候，也不允许我离你这么近。”
姜家莉起身往外走，她本以为许子诚会叫住他，最起码道个歉什么的，可背后依旧什么声音都没传来，“你的风度，看来只打算用在一个人身上。”她心里这样想着，但脸上却也是无所谓的释然，毕竟上次的醉酒事件之后，她已经死心了。只是借由着一直对他好的惯性，一看到机会便想介绍给他罢了，最后一次的“热脸贴上冷屁股”，她自己都在笑话自己了。想到这里，她昂首挺胸，向前看，朝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