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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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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的监护仪发出稳定而规律的嘀嗒声,像是静谧海洋中遥远灯塔的心跳。
恒温系统让空气中弥漫着暖融的、略带消毒水味道的气息,与窗外深城罕见的寒潮形成鲜明对比。杨橙摊开的掌心,那半片带着泥土印记、刻着诗句的野生栗子壳,如同一枚历经岁月洗礼、终于被赋予归宿的勋章。
杨成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干裂得厉害,努力挤出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别哭……你,受伤了吗?”
这句笨拙却满溢关切的询问,像一束光,瞬间驱散了杨橙心头最后一丝疑虑的阴霾。这不是表演,也不是责任,是源自十八年前那个雪夜隧道里,未曾熄灭的善意火种。
杨橙想摇头,想给他一个坚强的笑容,却在触及他苍白面容上担忧的瞬间,喉咙哽咽。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肋骨骨裂处传来的隐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我?早就好了,一点骨裂,早就不疼了。”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想证明自己的无恙。
杨成的目光却像最精准的探测器,捕捉到她肢体细微的僵硬。他没有力气说太多话,只是用眼神固执地追问着,那是一种不容欺骗的穿透力。
“……真的,”
杨橙败下阵来,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只是刚才动作急了些,牵动了一下,没事的。”
她尝试将话题引开,将掌心向前送了送,再次贴近他,“谢谢你……一直都留着它。就像留住了隧道里的那个声音。”
杨成的眼神骤然柔软下来,仿佛冰雪初融的春水。
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视线紧紧胶着在那枚小小的栗子壳上。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部的剧痛,但他还是用尽全力开口,仿佛要用全部生命去确认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2008年,十二月……十五日……晚上……七点多?隧道……你躲在……最里面的拐角。我听见……”
他断断续续,像在拼凑最珍贵的碎片:“不是故意过去……母亲逼我……背泰戈尔的诗……说背不好……不能回家。我……迷路了……又冷又怕……也差点哭了……听到你哭得……更绝望……就大声念……想给你,也给自己一点勇气……念给黑暗听……就不那么怕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个温暖的砝码,重重地落在杨橙的心弦上,彻底释放了她用光阴筑起的层层壁垒。
堤坝轰然倒塌,积蓄已久的复杂情感——重逢的慰藉、经年的委屈、迟来的释然,以及此刻如暖潮般汹涌的感动——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它们滴在洁白的被单上,也滴在她紧握栗子壳的手背上。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泪眼婆娑中,她看着自己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与温柔,覆上了杨成未被包扎、暴露在外的左手。
他的手指冰凉,骨节分明。她的手心同样带着微凉,却在接触的瞬间,传递出最炽热的确认与接纳。没有言语,这一个覆盖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十年的错过、误解、伤害、对抗,在这一刻,被无声地包容了。
杨成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一滴清澈的泪,沿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滑入鬓角。
他同样说不出话,只能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被她覆盖的指尖,轻轻勾了一下她的掌心。
像羽毛拂过心尖,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和难以言喻的甜蜜。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没有过去的腥风血雨,没有当下的金融战争,没有未来的未卜前路。
只有病房里恒定的白噪音,只有交叠的两只手,只有两颗在创伤与救赎后,终于能够彼此坦诚相对、感受真实心跳的灵魂。
“杨成…”杨橙终于抬起头,泪痕未干,却绽放出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带着水光的笑容,“那个念诗的声音,把我从黑暗的边缘拉了回来。这一次,是你又一次…推开了撞向我的垃圾车。我们之间,似乎…总是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相遇。但我很庆幸,声音是你,推开我的人也是你。”
她的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慨和一丝命运弄人的无奈,但更多的,是深深的珍重。
杨成看着她含泪带笑的脸,喉结滚动。
他想说抱歉,抱歉曾经的粗暴和控制欲;他想解释,解释自己那些笨拙而扭曲的保护方式;他想倾诉,倾诉这么多年来,自己藏在日志里、行动中、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越来越深重的迷恋和不安。
但最终,他只汇聚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一句:“以后…我们…换个方式…好…好吗?”
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冀和小心翼翼的请求。
他不想再用伤害靠近她,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杨橙怔了一下,随即笑意更深,带着一种少女般的光彩,重重点头:“好。我们换个方式。”
这个简单的承诺,像一道温暖的咒语,瞬间点亮了杨成的眼眸。
“口渴吗?”
杨橙轻声问,目光落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杨成微微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点点近乎孩子气的依赖。
杨橙小心翼翼地起身,避免动作过大牵动自己的伤,也避免碰到他身上复杂的连接管线。
她倒来一杯温水,试了试温度。没有直接递给他,因为他现在显然无力自己端稳。
“我帮你。”
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她坐到病床边,用一个极其缓慢而轻柔的动作,托起杨成没有受伤的那侧头颈,微微抬起,另一只手拿着小小的水杯,凑近他的唇边,让他小口小口地啜饮。
这个动作极其亲密。
杨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颈部的脉搏,感受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喷在自己手腕皮肤上的温度。
她专注地看着他的吞咽,看着他喉结艰难的滑动,看着他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因水的滋润而略有舒展。
杨成的眼神始终追随着她低垂的面容,贪婪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上那份全神贯注的温柔。
几口水下去,杨成感觉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稍稍缓解。
他示意够了。杨橙放下杯子,并没有立刻松开他。
她保持着那个微微托着他头颈的动作,用指腹极轻、极轻地,拭去他唇边残留的水痕。
她的动作轻如点水,眼神专注而干净。
杨成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温柔。
似乎所有的伤痛都在此刻得到了某种奇异的慰藉。
“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杨橙轻声问。
杨成摇摇头,虽然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但他固执地不愿此刻结束。
他贪恋这份来之不易的靠近,贪恋这份从未奢望过的被温柔以待的感觉。
他更想多看看她。
“陪我一会…就好…”他小声请求。“好。”杨橙应下,将他的头轻轻放回枕头上,动作依然轻柔得不可思议。
她并没有坐回旁边的椅子,而是将身子稍微侧靠在他的床边,距离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属于她的、清冽又带着一丝药味的独特气息,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窗外,夜色渐深。
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像一个遥远而喧闹的背景板,衬托着病房内的静谧。监护仪稳定的滴答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编织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韵律。
两人一时无言。
但沉默不再是过去那种充斥着对抗与隔阂的冰冷荒漠。这沉默如同初春解冻的湖泊,表层平静,内里却涌动着无数细密的、温暖的潜流。
“能…念那首诗给我听吗?”
杨成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似乎多了一点力气。
杨橙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栗子壳上的…那首。”杨成补充道,眼神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渴望。
“想听你念…就像…隧道里的回音。”他仿佛想用自己的方式,将那个属于彼此的故事线重新连接起来。
杨橙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她拿起那枚栗子壳,对着柔和的灯光,辨认着上面早已刻入灵魂的诗句。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泉般的澄澈与温柔:“When I give, I give myself. Not only what is mine to give, but I, who am all that I have, give also. When you take, take all of me. Do not leave pieces of me behind because it will hurt me to see them alone in the corner. I give myself to you, as the flame gives itself to the burning. Be careful with me.”
(当我付出时,我付出全部的自己。不仅是属于我而能给的东西,我把我自己,这拥有我的一切的自身,也一同付出。当你接受时,请接受全部的我。不要留下支离破碎的我,因为看到它们孤零零地留在角落里会伤害我。我把自己交付给你,如同火焰交付于燃烧。所以,请小心待我。)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感,仿佛那些古老的文字因她的吟诵而焕发出新的生机。
这不是背诵,是带着情感的倾诉,是将自己内心最深的袒露与请求,借由诗人的语言,传递给病榻上的男人。
诗句在寂静的房间里流淌,像月光洒落,柔和中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小心待我”(Be careful with me)四个字,更是被她念得近乎叹息,直直敲在杨成的心上。
念完,房间重新陷入沉默,但空气中却仿佛充满了细碎的、带着光芒的回响。
杨橙放下栗子壳,垂眸看着杨成。
他的眼眶红得厉害,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海啸般激烈的情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胸膛起伏得更明显了些,似乎在努力压制着某种巨大的情绪冲击。
“橙…”良久,他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过去…我…”无尽的歉意和懊悔几乎将他淹没。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过去的“保护”是多么沉重甚至粗暴的枷锁,他明白了这句“小心待我”的重量。
杨橙轻轻摇头,伸出手指,极轻地按在了他苍白的嘴唇上,打断了他艰难的忏悔。
这个动作亲昵得让她自己都有些意外,但她没有收回。
“那首诗,是给我自己的提醒,也是…对我们的期望。”
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隧道里的声音救了我,但后来的路,是我自己咬着牙走出来的。那些黑暗,是我的勋章,不是用来定义我的标签。杨成,我不需要你为我的过去道歉,因为那不完全属于你。重要的是现在,是未来…我们能不能…真的小心一点?像呵护刚破土的嫩芽?慢一点,轻一点…”
杨成被她指尖的温度和她的话语深深震撼。
他从不知道,在她强韧冷酷的外壳下,藏着如此细腻柔软而清醒的灵魂。
他用力地、极其郑重地点头,用尽力气保证:“我会。橙…我会学着…小心。”
这仿佛是他一生中最郑重的承诺。
温暖而酸涩的情愫在心底弥漫开。
杨橙看着他那如同宣誓般认真的神情,忍不住唇角微扬。
她在柜子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罐,里面居然放着护士准备好的、几颗饱满的干炒栗子,大概是考虑到病人可以补充能量又便于吞咽。
杨橙灵光一闪,拿起一颗栗子,小心地剥开坚硬的壳,露出里面金灿灿的栗仁。
她故意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拿到他眼前晃了晃,语气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猜猜这是什么?”
杨成的目光随着她手指移动,看着她剥壳时指甲和壳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嗅到了空气中飘散的、微乎其微但熟悉的糖炒栗子的甜香。
这是深城冬日街头最温暖的味道,也是他无数次想要补偿给她却被拒绝的“心意”。
“栗子。”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带着一丝了然和期待。
“鼻子还挺灵。”杨橙笑了,将那颗剥得干干净净、圆润饱满的栗仁送到他唇边,“张嘴。”
杨成依言微微张开嘴。杨橙小心翼翼地将栗仁送入他口中,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触碰到了他温凉的嘴唇,两人都顿了一下。
杨橙收回手,脸上悄然飞起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薄红。
杨成咀嚼着,糖炒栗子特有的香甜软糯在口腔里化开,带着烟火气的温暖一路蔓延到心底深处。
这不再是一颗被拒绝的糖炒栗子,而是她亲手剥开、递到他唇边的心意。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充斥着他疲惫的身心。
“好吃吗?”杨橙问,眼神亮亮的。
杨成用力点头,眼神直白地盯着她:“还想…要你…剥的。”
杨橙被他直白的要求逗得心头一暖,脸上红晕更深了些,却还是顺从地又拿起一颗栗子剥了起来。
这一次,动作更轻快了。她一边剥,一边像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来,五年级那次…饿了两天,闻到隧道外面有糖炒栗子的香味,才爬出去的。
结果就看到那醉汉。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闻到糖炒栗子都想吐…再后来,大概是为了克服阴影?自己买了好多…关起门来吃…”
她自嘲地笑了笑,“撑得快吐了,才终于觉得…嗯,这味道,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甚至…还有点好吃。”
她轻描淡写地诉说着一段带着伤痛的自疗过程,听得杨成心如刀绞。
他想象着一个小女孩关起门来强迫自己吞下恐惧的模样,恨不能穿越时空去拥抱那个无助的她。
他无法给出任何语言上的安慰,那会显得虚伪。
他只能用眼神告诉她,他在听,他能感受到那份痛,以及她现在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所带来的心疼和钦佩。
“以后…不用…勉强…”他艰难地说,“不喜欢…就不吃。”
杨橙剥好第二颗栗仁,送到他嘴边,轻轻摇头:“没有勉强了。只是今天忽然觉得…”她看着指尖金黄的栗仁,又抬眼望进他深邃的眼眸,声音如微风,“和你一起尝这味道,才最是对胃口的。是甜的。”
她的眼神清澈坦荡,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肯定。
杨成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又瞬间被温热的甜蜜包裹。
他张开嘴,含住那颗栗仁,这一次,他甚至故意用舌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她未来得及抽回的指尖。
杨橙指尖微微一颤,闪电般收回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眼,眼波流转间,竟无半分怒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伤成这样还乱动!”她强装镇定地斥责,但通红的耳根暴露了心跳的失序。
杨成艰难地嚼着栗仁,眼底却带着满足的、近乎顽皮的笑意,像个得逞的大男孩。
他用目光传递着无声的喜悦:因为她的娇嗔,因为她没有真的生气。
这小小的暧昧插曲,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令人心尖发麻的涟漪。
两人之间那种因伤病和脆弱而产生的纯粹依赖与温柔,悄然蒙上了一层朦胧而诱人的青□□意。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是先前那种澄澈的安宁,而是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带着甜香的气息,在消毒水的味道里倔强地绽放。
他们的目光在空气里胶着、躲闪、又忍不住追寻,每一次碰撞都如同微弱电流,带起酥麻的战栗。
杨橙低下头,假装专注于剥第三颗栗子,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杨成的目光则长久地流连在她低垂的侧脸,看着她小巧的鼻尖,细腻的肌肤,还有那因为认真剥壳而微微抿起的唇。过去他贪婪地收集她的照片,只为填补心中巨大的空洞与不安。
此刻,她近在咫尺,无需凭借冰冷影像,他可以感受到她的温度,听到她平缓的呼吸,甚至捕捉到她每一次睫毛轻颤时的风情。原来,真实的她,远比自己珍藏的记忆,生动千百倍。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要冲破他此刻身体的牢笼。
杨橙剥好了第三颗栗子,递过去时,她的手指却停留在半空,没有直接送入他口中。
“这颗…你要自己吃吗?”杨成以为她要吃,眼里有些舍不得,却还是立刻表示理解。杨橙摇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顽皮的光,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
“不是。”她拿起旁边那枚刻着诗句的栗子壳——刚才暂时被她放回柜子上,“你还记得我们高三那次数学竞赛前,在后山的老栗子树下打的那个赌吗?”她将金黄的栗仁轻轻放进了那半片古老的栗子壳里。“输了的人,要请对方吃遍深城所有老店的糖炒栗子。”
杨成的记性向来很好,即使重伤虚弱。
杨橙笑了,笑容里带着久违的明亮:“最后是我赢了对吧?你欠了我十份糖炒栗子。”
她顿了顿,看着壳子里那颗饱满的栗仁,“债主现在宣布,利滚利这么多年…现在,只收你一个了。喏,给你。”
她将盛放着新鲜栗仁的旧栗子壳,一起递到了杨成面前,动作带着一丝仪式感。
“连同利息,都在这里。”
这是一个迟到了十几年的赌约兑现。不是十份栗子,而是一份承载着岁月沉淀、创伤愈合与新希望开启的栗子。
它盛在曾经的庇护所里,带着跨越时光的温度。
杨成看着那奇特的组合——新栗仁在旧壳中,仿佛一个新生的灵魂依偎在古老的记忆中。
巨大的喜悦和深深的心疼交织,瞬间让他红了眼眶。他没有力气抬手去接。
“…你喂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依赖和撒娇意味,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
杨橙被他孩子气的请求弄得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强忍着想要揉捏他脸颊的冲动(她知道他脸上一定有伤)。
她凑近了些,依旧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承载着往昔与今朝的“本息”栗仁,送入他口中。
“张嘴,大债主亲自喂你还债了。”杨成无比顺从地张开嘴,像接受圣餐般虔诚地衔住栗仁,连同她手指传来的微痒触感一起咽下。
他的眼神一直牢牢锁着杨橙,仿佛要将此刻她的模样、这份感觉,镌刻进灵魂深处。“……好甜。”他嚼着,由衷地低声赞叹。
不仅仅是因为糖炒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