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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独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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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间快要结束,距离下午第一节课还有二十多分钟。凌屿通常会用这段时间去图书馆继续自习,或者找个安静的地方整理思绪。但今天,她鬼使神差地走向了位于教学楼西侧,平时鲜少有人去的旧音乐教室。
这间教室里的钢琴有些年头了,音准并非完美,但音色沉静,带着时光打磨过的温润。这里是凌屿偶尔会来的秘密基地,当内心的秩序被过于嘈杂的外界干扰,当那些难以名状的情绪细碎地堆积,却又无法用逻辑梳理时,指尖触碰琴键的感觉,流淌而出的旋律,能帮她重新找到某种内在的平衡。
她推开沉重的铁门,教室里有淡淡的灰尘气息,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深褐色的地板上切割出安静的光斑。钢琴安静地立在角落,像一位沉默的老友。
凌屿走到琴凳前坐下,打开琴盖,指尖轻轻拂过微凉的象牙色琴键。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关于恼人的体育课、关于那条送出去的毛巾、关于那个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夏至——暂时摒除在外。
然后,她的手指落了下去。
午休时分,图书馆的角落空了一个位置。夏至有些意外。连续几天形成的默契,让她习惯性地走向那个靠窗的座位,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凌屿的书包不在,那本她常看的物理习题册也不在。是请假了?还是去了别处?一种细微的、类似失落的感觉悄悄爬上心头。夏至摇摇头,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才几天而已,怎么就习惯成自然了。她独自在老位置坐下,拿出便当,觉得今天的图书馆似乎比平时更安静了些。
吃完午饭,她决定去教学楼的天台透透气。经过三楼的音乐教室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动人的钢琴声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音乐教室的门虚掩着,旋律如同清澈的溪流,从门缝中潺潺流出。不是练习曲,也不是课本上那些熟悉的乐章,而是一段她从未听过的、带着淡淡忧伤又蕴含无限柔情的旋律。弹奏者的技巧显然极为娴熟,音符像是被精心雕琢过,每一个触键都充满了细腻的情感。
是谁在弹琴?弹得真好。夏至被这美妙的琴声吸引,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悄悄靠近那扇虚掩的门。
透过门缝,她看到了一个绝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背影。
是凌屿。
夏至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从未想过凌屿会弹钢琴,更没想到会弹得这样……动人。
此时的凌屿,褪去了平日里那层冷淡疏离的外壳,显得格外安静而专注。阳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脖颈和略显单薄的肩膀线条,她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柔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那音乐不像是由技巧弹奏出来的,更像是由某种深藏的情绪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
夏至屏住了呼吸,靠在门边的墙上,静静地听着。她听不懂这首曲子叫什么,但她能感受到那音乐里的情绪——一点点宁静,一点点忧郁,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渴望。这和她所认识的那个理性、冷静、甚至有些刻板的凌屿截然不同。
这一刻的凌屿,陌生又真实。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空气中,余韵悠长。凌屿的手指轻轻搭在琴键上,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没有立刻动弹。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不住的吸气声从门缝处传来。
凌屿的背脊瞬间僵直。她猛地回过头,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慌,瞬间撞上了门外那双同样带着讶异和来不及收起的专注的温暖眼眸。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凌屿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一种秘密被撞破的羞耻和慌乱瞬间淹没了她。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身,膝盖不小心撞到了琴凳,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你…!”她的声音因为震惊和窘迫而有些变调,“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至也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像是责怪自己不小心发出了声音。她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歉意和还未消散的惊叹。
“对不起,凌屿同学,”她连忙解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还未散尽的音乐余韵,“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路过,听到琴声,所以就…”
她的目光落在凌屿依旧泛着红晕的脸上,又落到那架古老的钢琴上,语气变得真诚而充满赞叹:“你弹得真好…太美了。”
这句直白的夸奖像是一支箭,精准地射中了凌屿最无措的地方。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应对这种毫无保留的、针对她内心深处流露之物的赞美。
“胡、胡说什么!”凌屿有些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手忙脚乱地“砰”一声合上琴盖,巨大的声响在空旷教室里回荡,仿佛要强行切断刚才那段柔软的时光,“随便弹弹而已…不准说出去!”
最后一句几乎是带着威胁的语气,但因为底气不足和脸上的红晕,显得毫无威慑力,反而更像是在虚张声势地掩饰害羞。
夏至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那片柔软的地方又被轻轻触动了。她忽然觉得,这个会弹奏出那样温柔音乐、会因为被听到而脸红惊慌的凌屿,比平时那个冷冰冰的她要真实和可爱一百倍。
“为什么不能说出去?”夏至忍不住向前走近一步,眼中带着笑意和探究,“弹得这么好,应该让更多人听到啊。”
“不准就是不准!”凌屿的语气更加急躁,她抓起放在一旁的书包,像是要立刻逃离这个让她暴露了太多的地方,“你敢说出去…我、我…饶不了你!”
她“我”了半天,也没想出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最后只能狠狠地瞪了夏至一眼,绕过她,快步朝门口走去。
“凌屿同学!”夏至在她身后叫道。
凌屿的脚步顿在门口,却没有回头。
夏至看着那个紧绷的背影,声音放缓了下来,带着一种温柔的保证:“放心吧,这是我们的秘密。”
凌屿的背影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
夏至又补充道,语气轻快:“不过,作为封口费…下次,能再弹给我听吗?就我一个人。”
凌屿猛地回过头,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那双蓝色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得圆圆的,配上未褪的红晕,显得格外生动。
“你…别得寸进尺!”她憋出这么一句,再也顾不上其他,拉开门,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夏至看着再次空荡下来的门口,忍不住轻笑出声。她走到钢琴边,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琴盖,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流淌的旋律和演奏者留下的细微温度。
“钢琴…”她低声自语,回想着刚才那首曲子的感觉,又想起凌屿惊慌失措跑掉的样子,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看来,她发现的秘密,远比那本日志里记录的,还要多,还要有趣。
下午的课程,凌屿上得有些心不在焉。黑板上的公式和老师的讲解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笔记本边缘重复着某个和弦的指法,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音乐室里夏至那双惊讶又带着赞叹的眼睛,以及自己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
羞耻感像潮水一样一次次涌上来,让她坐立难安。她甚至不敢往夏至的方向看,仿佛只要一对上视线,那个被窥破的秘密就会无处遁形。
“我们的秘密”。
这个词组在她脑海里盘旋,带来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悸动。她从未与人分享过什么秘密,尤其是关于内心如此柔软一面的。这感觉太危险,太失控。
放学铃声响起,凌屿几乎是立刻收拾好东西,低着头,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教室,避开任何可能与夏至产生交流的机会。
然而,就在她快要走出后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夏至也正站起身,目光似乎朝她这边看来。
凌屿的心猛地一提,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挤进了放学的人流中,凭借着身高腿长的优势,很快就把可能存在的追逐甩在了身后。
直到走到校门口,呼吸到校外相对自由的空气,她才稍微放缓了脚步,轻轻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还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她甩甩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情绪抛开。
她没有立刻去公交站,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教学楼侧面的小卖部,决定买一盒冰牛奶,或许能让自己冷静一下再回家。
就在她拿着冰牛奶,转身准备离开时,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抱歉……”对方先开口,声音熟悉得让凌屿瞬间僵住。
是夏至。她手里也拿着一盒果汁,看样子也是刚来自动贩卖机。
空气瞬间凝固了那么一两秒。尴尬和紧张再次攫住了凌屿,她握着牛奶盒的手指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纸盒里。她甚至做好了接受对方再次提起钢琴、或者用那种了然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调侃或追问并没有出现。
夏至只是看着她,眼神平静而自然,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偶遇的惊讶。她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和平时似乎没什么不同,温暖又清爽,但仔细看,似乎又少了几分探究,多了几分……寻常?
“你也来买喝的啊?”夏至的语气轻松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晃了晃手里的果汁盒,“这个口味还不错哦。”
凌屿愣住了,准备好的所有防御性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夏至那双榛果色的眼睛,里面没有戏谑,没有追问,只有一片温和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平静。
就好像……下午音乐室里那个惊慌失措的对视,那个关于“秘密”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这种“正常”的态度,反而让凌屿更加不知所措,但那种尖锐的羞耻和防御欲,却奇异地被这种平静悄然化解了一些。
她张了张嘴,半天才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嗯。”
夏至笑了笑,很自然地向旁边让开一步:“那,明天见?”
“……明天见。”凌屿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声音很轻。
夏至冲她挥了挥手,拿着果汁,脚步轻快地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偶遇。
凌屿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宿舍区的小路尽头,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夏至没有提起,没有追问,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那种“我发现了哦”的眼神。
她…是忘了?还是……?
凌屿低头看着手里的冰牛奶,盒身上冰冷的水珠濡湿了她的指尖。一种微妙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期待,似乎悄悄落空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大的放松和…感激?
她慢慢地走向公交站,踏上了回家的路。
第二天午休,凌屿在图书馆的老位置坐下,心情依旧有些忐忑。她不确定夏至会不会来,来了又会是什么态度。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端着便当盒出现,并且一如既往地在她对面自然落座时,凌屿的心跳漏了一拍。
“中午好,凌屿同学。”夏至的笑容和昨天一样,清爽自然,她打开便当盒,今天里面多了几块小巧可爱的兔子苹果,“今天妈妈心血来潮,切了好多水果,我又吃不完了。”
她说着,再次习惯性地将那个装满兔子苹果的小格子推到凌屿面前。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音乐室事件之前。没有提及,没有异常。
凌屿看着那些被精心切成小兔子形状的苹果,又看看对面神色如常的夏至,紧绷了一上午的心弦,终于慢慢地、彻底地松弛了下来。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伸出筷子,夹起了一只“小兔子”,放进了嘴里。
清甜,爽脆。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夏至眼睛弯了弯,没说什么,也开始吃自己的午餐。
安静的图书馆角落里,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书页翻动的声音。阳光温暖地洒在两人之间,空气中的尘埃缓缓飞舞。
一种无声的休战协议,仿佛在这一刻达成了。
凌屿吃着甜甜的苹果,感受着对面那人传来的、稳定而平和的气息。那种被小心翼翼保护了自尊、被温柔地包容了狼狈的感觉,像一股暖流,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她心中最后那点冰碴。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微微抿起的嘴角,带上了一抹极其清浅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弧度。
而夏至,则在她低下头去的时候,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她微微扬起的嘴角,然后自己也低下头,藏起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温暖的笑容。
看来,封口费的事情,可以慢慢再提。
现在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