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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界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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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尖锐地撕裂了校园午后的沉寂,余音在空旷的走廊里震颤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
持续了一中午的细雨终于彻底停歇,湿漉漉的操场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巨大海绵,在从厚重云层缝隙间勉强挤出的、稀薄而苍白的阳光下,反射出破碎凌乱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浸泡后翻涌出的腥气,混合着香樟树叶片散发出的清冽味道,吸入肺腑,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意。
高二(13)班的教室里,午休结束的慵懒气息尚未完全散去。窗户玻璃上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有的还带着趴在桌上压出的红印,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有的则兴奋地交头接耳,分享着午间听来的趣闻或刚结束的游戏战况。
课桌间弥漫着细微的骚动和窃窃私语,像一锅即将煮沸的温水。
陆昭踩着最后一声铃响的尾音走进教室,带着室外微凉的空气。
他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教室最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祁寒已经端坐在那里了,姿势与午休前几乎分毫不差——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生长在悬崖边、习惯了独自承受风雪的孤松,双手掌心向下,平摊在光洁的桌面上,指尖微微内扣,透着一股克制的张力。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水汽模糊的景色,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个精致却冰冷的躯壳。
旁边那扇为了透气而推开一条窄缝的窗户,将带着湿冷草木气息的风丝丝缕缕地送进来,轻轻拂动他额前几缕墨黑的发丝,但他似乎毫无知觉,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陆昭走到自己的座位,帆布书包落在木制椅面上发出轻微的闷响。祁寒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过来,依旧维持着那种将自身与周遭喧嚣彻底隔绝开的姿态,像一尊被无形结界包裹的雕塑。
陆昭摸了摸鼻子,想起早上对方那简短到近乎冷漠的回应,决定暂时收敛起过分的热情,不再主动搭话,以免再次碰壁。
他动作利落地拿出下节课要用的物理课本和那本边角已经有些卷曲的笔记本,摊在桌上,纸张摩擦发出特有的沙沙声,在这片渐趋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节课是物理,陆昭作为课代表,需要在上课前帮老师把演示实验用的蹄形磁铁、线圈和电流计等器材从实验室搬到讲台。
他起身时,动作稍微急促了些,手肘不经意间带到了桌角那摞被他叠放得还算整齐的参考书。
最上面一本厚厚的、书脊上印着《高中物理竞赛精讲》字样的硬壳书,重心不稳地晃了晃,随即“啪”地一声脆响,滑落掉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书页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批注。
陆昭“哎呀”低呼一声,带着些许懊恼,立刻弯腰俯身去捡。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封面时,另一只修长、骨节分明且异常干净的手,几乎以他无法看清的速度,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
指尖精准地捏住了书脊靠近中缝的位置,动作轻巧地将书平稳地拾起,避免了书页进一步的折损。
是祁寒。
陆昭的动作顿住了,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有些愕然地抬头,对上了祁寒的目光。
那眼神依旧如同深潭之水,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没有不耐烦,也没有乐于助人的暖意,仿佛刚才那个迅捷的动作只是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
祁寒没有说话,只是将书递还到陆昭手中,指尖在交接时避免任何接触,然后便迅速收回手,重新坐正身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谢谢。”陆昭下意识地低声道谢,手指摩挲着书皮上冰凉的触感。
祁寒几不可察地颔首,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算是回应,整个人的气息又重新收敛回那种拒人千里的沉寂之中。
这个小插曲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陆昭心里漾开一圈微妙的涟漪。
这个人,似乎也并非完全冷漠到不近人情,那瞬间的反应,透露出一种近乎条件反射般的、隐藏在冰冷外表下的某种…秩序感?或者说,是一种对“混乱”的本能排斥?
物理老师抱着厚厚的教案和一摞实验报告走进教室,皮鞋跟敲击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原本还有些躁动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今天讲解的内容是电磁感应,涉及到法拉第定律和楞次定律的应用,磁场线的空间分布和抽象的右手定则对于部分空间想象力稍弱的同学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老师讲得深入浅出,结合黑板上的粉笔图解,力求清晰。
陆昭听得全神贯注,思维紧紧跟随着老师的逻辑链条,不时低下头,用那支用了很久的黑色水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下关键点和自己的理解,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连贯的沙沙声。
他偶尔会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旁的祁寒,观察着他的反应。祁寒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不变的姿势,面前没有摊开任何课本或笔记本,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似乎落在讲台上,又似乎没有焦点。
唯一细微的变化是,他放在桌下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极轻、极有规律地划动着,指尖移动的轨迹,隐约像是在模拟磁场线的环绕分布,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难道他光靠听和这种无形的“模拟”就能完全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陆昭心里不禁泛起更大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
课堂时间过得很快,进入了随堂练习环节。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综合性较强的题目,需要灵活运用刚讲的知识点进行推导和计算。
“给大家十分钟时间独立思考一下,有思路的同学可以主动举手,到黑板上来演示你的解题过程。”
教室里顿时陷入一片专注的寂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翻动书页的哗啦声以及几声因思考受阻而发出的轻微叹息。
陆昭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题目上,拿起尺规在草稿纸上画出示意图,标注已知条件,大脑飞速运转,尝试着不同的切入角度。
这道题确实有难度,需要清晰的逻辑链条和良好的空间想象能力。他埋头演算了五六分钟,额角微微见汗,终于理清了关键步骤,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
正准备举手示意,却听到旁边传来极其轻微、但在他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下显得格外清晰的纸张摩擦声。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落在祁寒的桌面上。只见祁寒不知何时,从笔袋里抽出了一张完全空白的A4草稿纸,用一把透明的塑料尺子比着,用一支削得极细的铅笔,以惊人的速度和精准度,在纸上勾勒出一个极其标准、线条清晰流畅的电磁感应模型图。
图形的比例、磁感线的疏密分布、导体的切割方向,都表现得无可挑剔,堪比教科书插图。
他的动作流畅而稳定,没有丝毫犹豫或涂改,仿佛整个解题过程早已在他脑海中完整呈现,现在只是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精确度将其复现到纸上。
陆昭看得有些出神,甚至忘记了自己要举手的事情。祁寒画完最后一个箭头,写下最终的推导结果和一个简洁的答案数字,便轻轻放下了铅笔。
他的指尖在那个最终答案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便将双手重新平放回桌面,目光恢复空洞,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与己无关的小事。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向老师,也没有任何要举手展示自己成果的意图。
老师开始按座位顺序点名让学生上台演示。第一个被点到的同学思路有些混乱,画出的示意图歪歪扭扭,导线和磁场线纠缠在一起,讲解时也磕磕巴巴,不时需要老师的提示和纠正。
陆昭注意到,当黑板上的图形变得混乱、讲解出现逻辑跳跃时,祁寒的目光虽然依旧落在那个方向,但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那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不适感。
他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上那个他刚刚亲手绘制的、完美无缺的图形边缘,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确认某种秩序的存在。
轮到陆昭上台,他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思路,板书也力求工整干净,虽然不如祁寒那般精准如印刷,但也得到了老师的肯定和同学们赞许的目光。
当他回到座位,下意识地再次瞥向祁寒那张草稿纸时,心中不禁再次感到惊讶。
纸上的解答,不仅正确,而且比他的思路更加简洁、优雅,甚至提供了一种他未曾想到的、通过添加一条巧妙辅助线来简化计算的途径。
这种举重若轻的能力,让陆昭对这位新同桌的好奇心又加重了一层。
下课铃声如同赦令般响起,瞬间解放了教室里紧绷的神经。
同学们如同开闸的洪水,喧闹着、推挤着涌出教室,奔向可以自由活动的操场,享受这宝贵的课间十分钟。
教室里很快空了大半,只剩下桌椅被碰撞后略显凌乱的痕迹。
“祁寒,一起去操场透透气吗?老是坐着对身体不好。”陆昭一边快速将桌面上的书本塞进书包,一边再次尝试发出邀请,语气尽量显得随意自然。
体育委员徐辉已经抱着橙色的篮球在教室门口大声吆喝,招呼着球友。
祁寒此时正在将那张写满完美解答的草稿纸,沿着折痕极其仔细地对折,再对折,直到变成一个整齐的小方块,然后精准地塞进笔袋一个特定的、带按扣的透明夹层里,与其他几张类似的纸片放在一起。
听到陆昭的话,他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抬起头,目光越过陆昭,扫向窗外那片充满奔跑跳跃的身影和嘈杂欢笑的操场。
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但确实存在的排斥,仿佛那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对他而言是一种过于喧闹的干扰。他摇了摇头,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拒绝得干脆利落:“不了。”
说完,他站起身,却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冲向门口,而是转身,走向教室后方那排靠墙的、落了些灰尘的木质书架。
那里摆放着一些班级共用的工具书、过期的报刊杂志以及无人认领的杂物,平时除了值日生打扫,很少有人光顾。
祁寒的手指在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书脊上缓缓滑过,像是在寻找什么,最后停留在一本厚厚的、暗红色封面、书角已经磨损起毛的《辞海》上。
他将其抽了出来,书页间扬起细微的尘埃,在从窗口斜射进来的稀薄光柱中飞舞。然后,他拿着这本厚重的工具书,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坐下,安静地翻看起来。
阳光透过湿漉漉的玻璃窗,在他低垂的、线条清晰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将他与门外那个鲜活、喧闹、充满汗水与活力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坚固的壁垒。
陆昭站在自己的座位旁,看着祁寒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侧影,心里那种怪异而复杂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比之前更加清晰。
这个新同桌,就像一座被浓雾重重封锁的孤岛,看似平静无害,甚至有些孤寂可怜,但靠近时却能感受到水下暗礁的锋利与冰冷。
他的沉默,他的近乎刻板的规整,他偶尔流露出的那种远超同龄人的、令人心惊的精准和冷静,都像磁石一样,强烈地吸引着陆昭想去探究那迷雾背后隐藏的真相。他究竟来自哪里?经历过什么?为何会如此…不同寻常?
操场方向传来体育老师吹响的集合哨声,尖锐而富有穿透力。陆昭收回探究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教室里略带凉意的空气,转身快步跑出教室,融入了那片灿烂的阳光和鼎沸的人声之中。
而在他身后,空旷的教室里,祁寒依旧独自坐在那个角落,指尖轻轻拂过《辞海》泛黄而脆弱的书页,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像是一个独自守着自己庞大而神秘世界的、安静的谜。
窗外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喧闹,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时空,与他毫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