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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时光里的陌生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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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的初秋,空气里褪去了夏末的黏腻,添了几分干爽的沁凉。阳光透过古老殿阁的窗棂,在临设的工作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起舞。
林溪微微弓着背,鼻梁上架着专用的放大镜眼镜,呼吸放得极轻极缓。她左手稳稳扶住一枚清中期白玉螭龙纹带扣,右手握着一把细如发丝的微型工具刀,正凝神屏息地剔除玉器缝隙中历经百年沉淀的污垢与老化胶结物。工作间里极其安静,只能听到自己清浅的呼吸声,以及工具尖端与玉石表面极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摩擦声。
这方寸之间的世界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无比的耐心、绝对的专注和极致的温柔。
每一次下刀,都像是在与百年前的工匠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她能想象到对方在雕刻这蟠曲的螭龙时,手腕如何运转,刀锋如何倾斜,才能留下这样流畅而富有力量的线条。
而她的工作,就是理解并延续这种力量。
手机在工作台角落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嗡嗡声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
林溪动作一顿,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将手中的工具平稳放下,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带扣的状态,确认刚才那一下微小的打扰没有造成任何影响,这才直起有些发酸的腰背,摘下了眼镜。
来电显示是“母上大人”。
林溪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划过接听键,声音还带着长时间凝神后的些许沙哑:“妈。”
“溪溪啊,下班了吗?”母亲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关切。
“还没,手上还有点活儿要收尾。”林溪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四点过半。
“哦,那也快了。记得我上周跟你提过的,你张阿姨介绍的那个男孩子吗?在航天所工作的,特别优秀那个?”母亲的语调上扬,带着明显的期待。
林溪的心往下微微一沉。
来了。她就知道,这个电话的重点绝不会只是关心她下没下班。
“嗯,记得。”她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跟你说,人家那边回复了,时间就定在今天晚上,六点半,在你们单位附近那家‘蘭月轩’,环境清雅,味道也不错……”母亲语速很快,像是生怕她打断拒绝,“你下班直接过去,一会儿我把位置和对方电话发你。”
“妈,”林溪揉了揉眉心,感觉比修复一件碎裂的瓷器还要疲惫,“我今天很累了,而且……”
而且她对这种目的性明确的相亲,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她的生活很简单,工作是需要投入巨大精力和心神的文物修复,业余时间她更愿意用来看看专业书籍,或者干脆放空自己。婚姻恋爱,在她目前的规划里,优先级并不高。
“而且什么呀而且,”母亲打断她,“林溪,你别又想找借口。你都二十六了,不能总把自己埋在那堆老古董里面,得多接触接触活人,接触接触优秀的年轻人!这个沈倦可是你张阿姨打了包票的,名校海归,年纪轻轻就在国家重点研究所挑大梁,人品样貌都没得挑!就见一面,吃顿饭,又不会少块肉,就当多认识个朋友也行啊……”
沈倦?
很陌生的名字,但又似乎……在哪里听过?一种模糊的,源自很久远之前的熟悉感。
或许是母亲念叨过的次数太多,产生了错觉吧。
她甩开这瞬间的异样感。
电话那头,母亲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从“女人青春短暂”说到“爸妈年纪大了就盼着你安定”,最后甚至带上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林溪,你听见没有?这次你必须去!”
林溪看着工作台上那枚历经沧桑,正逐渐在她手中重现温润光泽的玉带扣,忽然觉得有些索然。她知道,如果今天拒绝,接下来的一周,她将面临父母轮番的电话轰炸和唉声叹气。
妥协,有时候是为了换取更长时间的清静。
“……知道了。”她终是松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把地址发我吧,我下班过去。”
挂断电话,工作间重新恢复了安静,但林溪的心绪却难以立刻回归到之前的沉凝状态。
她看着那枚白玉带扣,螭龙的纹路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柔和的光。千百年前,它也曾佩戴在某个人的腰间,见证过怎样的悲欢离合?
时间啊,真是奇妙又无情。
她重新戴上眼镜,拿起工具,将剩余的杂念摒除。至少,在这一方属于她和文物的天地里,她能找到绝对的掌控和宁静。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仔细收纳好工具和待修复的文物,林溪走出故宫的侧门时,已是华灯初上。
秋日的傍晚,天色暗得早,湛蓝的天幕染上墨色,点缀着零星的灯火。
她没有直接去餐厅,而是先回了附近的单位宿舍,换下了那身沾染了细微粉尘的工作服。对着镜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张干净素净的脸,因为常年待在室内,肤色偏白,眉眼间是长期专注养成的沉静气质。她随手拢了拢为了工作方便而扎起的低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平添了几分柔和。
没有刻意打扮,只换了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和一条深色牛仔裤,看起来清爽得体,却也仅止于此。
对于这场相亲,她秉持的是一种“完成任务”的心态,不求惊艳,只求不失礼。
按照母亲发来的地址,林溪找到了那家名为“蘭月轩”的餐厅。果然如母亲所说,环境清雅,仿古的装修风格,屏风隔断出相对私密的空间,灯光柔和,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茶香和食物香气。
侍者引她到一个靠窗的位置。
对方还没到。
她点了杯柠檬水,安静地坐着等待。窗外是熙攘的人流和车河,霓虹闪烁,映照着这个古老与现代交织的城市。她有些出神地想,那位名叫“沈倦”的航天工程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戴着眼镜,斯文严谨,言谈间不乏理工男的直接和……或许是无趣?
时间指向六点三十二分。
她并不介意对方迟到,甚至隐隐希望对方能直接爽约,这样她既能对父母有个交代,也能省去这场不必要的社交消耗。
正当她的思绪开始漫无目的地飘散时,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桌旁,伴随着一道清润温和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抱歉,所里临时有点事,耽误了时间。让林小姐久等了。”
这声音……低沉悦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撞入眼帘的,是一张轮廓分明、清隽出众的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薄而润,唇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弧度。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看起来低调却质感极佳的手表。身上没有太多刻板的学术气息,反而透着一种干净利落的沉稳。
这张脸……
林溪握着水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是他!
那个曾经占据了她整个高中时代光荣榜榜首位置,那个在国旗下讲话时自信从容,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引得无数女生尖叫,那个……对她而言,如同悬挂在天边皎月般遥远而明亮的存在——沈倦。
高中三年,他们同校不同班。她是靠着埋头苦读、刷遍题海才能勉强在成绩榜上紧随其后的“学霸”,而他是天赋异禀、轻松就能稳坐神坛、被所有老师交口称赞的“学神”。他们的交集,仅限于每次大考后,光荣榜上那前后紧挨的名字。
“林溪”,“沈倦”。
一上一下,或一下一上。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有她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发生了奇妙的折叠。那个曾经存在于传说中、存在于她无数个挑灯夜读时偶尔会瞥见其名字、带来无形压力的少年影像,与眼前这个成熟稳重、活生生的男人,缓缓重叠。
心跳,在迟滞了一秒后,才重重地补上一拍。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料到,会是他。
沈倦见她微怔地看着自己,似乎并没有立刻认出他,或者说,并没有将眼前的相亲对象与高中那个名字联系起来。他温和地笑了笑,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再次开口:“我是沈倦。很高兴认识你,林小姐。”
他语气自然,态度从容,仿佛这真的只是一场普通的、与旧日无关的初次见面。
林溪迅速收敛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成年人的世界,最不需要的就是不合时宜的失态和自作多情。她亦扬起一个得体的、疏离的微笑,仿若初见:
“你好,沈先生。我是林溪。没关系,我也刚到不久。”
她将“沈先生”三个字,咬得清晰、平常。
侍者适时地送上菜单。
两人各自低头看菜单,空气中有一种短暂的沉默在流淌。
林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尚未完全恢复平稳。这太意外了,意外到让她一贯清醒理智的大脑,都出现了短暂的宕机。
“这里的清蒸鲥鱼据说不错,要试试吗?”沈倦的声音再次响起,自然地将菜单倾向她这边,指着一道菜品建议道。
“可以。”林溪点头,没有异议。
点餐的过程简单高效,沈倦似乎对饮食颇有研究,推荐的几道菜都兼顾了口味和清淡,符合大多数人的喜好。
侍者拿着菜单离开,空间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倦的视线重新落回林溪脸上,那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打量,却并不会让人感到冒犯。他弯了弯唇,率先开启了话题,语气里带着……或许是试探?
“林小姐的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来了。
林溪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果然也不记得,或者,并不确定。那句“耳熟”,或许只是客套,或许是真的对光荣榜上的名字有那么一丝模糊的印象。
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笑容依旧得体,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感:“沈先生可能记错了。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她选择了否认。
过去的光荣榜排名,之于现在的她,毫无意义。她并不想借此来攀扯什么旧日“同校之谊”。今天的她,是故宫的文物修复师林溪,不是那个需要仰望他名字的高中生。
沈倦闻言,眸色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极淡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坚持,从善如流地笑了笑,带着一丝歉意:“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抱歉。”
他转而问道:“听介绍人说,林小姐是在故宫工作?”
“是,我在文保科技部,做文物修复工作。”林溪回答,语气平和。
“很了不起的职业。”沈倦的赞赏听起来很真诚,“与千年的历史对话,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定力。”
“谢谢。”林溪礼貌回应,并不想过多谈论自己,“沈先生才令人敬佩,航天事业,关乎国家未来,是真正的仰望星空。”
标准的,客套的,属于成年人初次见面的,安全而乏味的互相恭维。
林溪在心里微微自嘲。
看,即使对方是曾经惊艳过时光的学神,落到相亲的饭局里,也免不了这套流程。
菜陆续上桌。两人一边用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大多围绕着工作、北京的生活、一些不痛不痒的时事。沈倦很健谈,知识面广博,无论林溪提到什么,他都能接上话,并且言之有物,不会让话题冷场。他的举止优雅从容,透着良好的教养。
他无疑是一个极具魅力的男人,比高中时期褪去了青涩,更添了成熟男性的沉稳与内涵。
但林溪内心深处那点因为“沈倦”这个名字而掀起的小小悸动,却渐渐平复了下去。或许是因为他此刻的完美表现,更像是一种社交礼仪,而非真实的自我;也或许是她自己的心墙筑得太高,本能地将一切可能的发展苗头都扼杀在了摇篮里。
她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分析着眼前的男人,也分析着自己。
看,他很好,甚至比想象中更好。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早已不是那个会因为光荣榜上的名字而心生悸动,或者因为篮球场上一个模糊的身影就脸红心跳的小女孩了。
饭至中途,林溪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她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准备说出那套早已准备好的、体面而不失礼貌的拒绝说辞。
“沈先生,”她开口,声音平稳,“今天很高兴认识你。你非常优秀,不过我觉得我们……”
“林溪。”
他忽然叫了她的名字。不是疏离的“林小姐”,而是“林溪”。
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将她未说完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她抬眼,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只见沈倦也放下了筷子,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里面映着她的缩影。他脸上那惯常的、用于社交的温和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静、更认真的神色。
“我知道,这样的场合可能有些冒昧,也可能让你感到不适。”他看着她,语速不快,“或许你觉得我接下来的话有些唐突,但是……”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既然……以这种方式又遇到了,我不想只是客套地吃顿饭,然后就此别过。”
林溪的心轻轻揪了一下。
他……是记得的?
沈倦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温和:“林溪,或许……我们可以试试,从朋友开始?”
空气在这一刻凝滞。
窗外城市的喧嚣,餐厅里隐约的杯盘碰撞声,似乎都瞬间远去。
林溪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少年,如今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向她发出这样一个……近乎直球的邀请。
不是急于确立关系的迫切,也不是被拒绝后的尴尬挽尊,而是一个“从朋友开始”的,看似退后一步,实则更显从容的提议。
她准备好的所有婉拒的台词,在他这句出乎意料的话面前,突然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理智在告诉她,这或许只是他更高明的社交技巧,或者是一时兴起的念头。
但那一刻,看着他清澈的眼眸,听着他温和的声音,林溪发现,自己那堵看似坚固的心墙,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有细微的,陌生的,带着些许慌乱和不确定的情绪,从缝隙中悄然渗入。
她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