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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记忆重现 ...

  •   手机震的那下,陈禾正把毛衣的袖口往上撸。这料子软得跟云似的,蹭在皮肤上一点声儿都没有。他划开屏幕,银行短信跳出来,数字比他预想的多了小一半。

      奖金。

      他盯着那数字,指尖无意识捻着毛衣边缘。太软了,软得让人发慌。

      他站起身,拎起公文包进了洗手间。镜子里的他穿着一身好行头,手腕上那块表沉得压手。热水器嗡地响了一声,背景音廉价又真实。他抬手,利落地把身上那件炭灰外套和驼色毛衣扒下来,团了团,塞进随身的背包。动作有点急,拉链卡了一下。

      身上就剩那件穿了三年的旧衬衫,领口磨得有点泄了。洗手间的凉气钻进来,他打了个寒颤。

      用我教你的东西,反手给我这一下,感觉怎么样?

      邵宴的话鬼一样冒出来。

      他拎着包走出律所,没往阿坚平时停车的地方看。拐过街角,一头扎进那家“男人衣橱”。店里灯亮得晃眼,衣架上挤挤挨挨挂满了西装衬衫,红黄标签刺啦啦地贴着价码。

      他手指划过一排白衬衫,停在一件最普通的款上。标签上的价,搁以前得让他掂量半天。今天,他直接抽了下来,又顺手拿了套挂在一旁的深蓝西装。

      试衣间窄得转不开身,镜子有点花。他脱下旧衬衫,新衬衫的棉布料子有点硬,领口浆过,磨着脖子。他一颗颗系好扣子,又把那套西装穿上。尺寸还行,就是肩线有点垮。

      镜子里的人,穿着崭新却廉价的衣服,眼神里的那点东西,却好像终于落回了实处。

      他付了现金。收银员把找零递回来,硬币碰在一起叮当响。

      出门拦了辆出租。

      “洲际酒店,昭华珠宝发布会。”

      车里有点闷,他降下车窗,冷风灌进来。他低头重新翻手机里的流程文件,指尖在“慈善拍卖权责”那几行字上停了停。

      酒店门口红毯铺得老长,闪光灯噼里啪啦。他推门下车,整了整并不过分笔挺的西装下摆,混在香风鬓影里走了进去。

      里面暖气开得足,熏得人头晕。水晶灯晃眼,空气里混着香水、酒气和一点食物的腻味。他这身打扮,在这种地方,像个误入的服务生。

      昭华那个现场负责人李经理正跟人说着什么,一转头看见他,眼睛一亮,踩着高跟鞋就过来了,压着声音:“陈律师!您可来了!拍卖那边赞助商临时加条款,流拍品的处理,说什么‘酌情’,这怎么行……”

      陈禾接过她递来的平板,扫了一眼。“酌情不行。”他声音不高,但干脆,“改成流拍由昭华按评估价回购,款项照旧捐。白纸黑字,没空子钻。”

      李经理连连点头:“好,这就改!”

      他目光已经转向签到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正沉着脸,工作人员陪着笑解释什么。陈禾走过去,没凑近,只对旁边一个工作人员低声说了句:“备用座次表,第三页。”那人赶紧翻出。

      他就在会场边上晃,检查展示柜的锁,核对主持人手卡上的数字,提醒人把签完的文件收好。偶尔有人瞥过来,目光在他身上那套新行头上转一圈,带着点打量,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拍卖开始,灯光暗下来,就剩台上亮着。竞价声此起彼伏,数字跳得人心惊。他靠在后排的阴影里,看着那些石头被炒出天价。

      光柱扫过,偶尔照亮他平静的脸,和那身领子还有点硬的新衬衫。

      他站在这儿。花自己挣的钱,穿自己买的衣服,干自己该干的活儿。

      这就够了。

      “陈律师!”李经理小跑过来,高跟鞋敲在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她压低声音,带着点焦头烂额,“李太和王太太拍卖顺序有意见,觉得压轴不该是那套鸽血红……”

      陈禾没多说,跟着她往贵宾休息区走。还没走近,就听见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

      穿深紫色露背长裙的李太正用做完美甲的手指敲着摊开的流程册,指甲上的碎钻在灯光下晃眼:“帝王绿必须压轴,这是常识!你们昭华怎么回事?”

      陈禾脚步没停,径直走到她面前,递上手里那份早已盖了红章的最新流程册,声音平稳:“李太,王太。最终流程在这里,上周就根据藏品价值和市场反馈调整了。”他的手指在册子上点了点,恰好落在鸽血红宝石套系的图片上方,“这套红宝石,更适合本次压轴。”

      旁边穿着银色鱼尾裙的王太凑过来看,脖颈上温润的珍珠项链不经意间蹭过陈禾新衬衫的袖口,带起一点微不可查的摩擦感。她耳垂上挂着的钻石流苏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光芒细碎。她看了看册子,又抬眼瞥了下陈禾,语气缓和了些:“嗯…邵宴都点头了,那就这样吧,你们安排。”

      李太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陈禾身上扫过,最终在袖口处停留了半秒,才不太情愿地伸手接过册子,撇了撇嘴:“行吧。”

      陈禾没再多言,转身往签到处走。脖子处料子有点硬,估计已经磨出了红痕,有点刺刺的痒。

      他走到签到处,弯腰帮一位戴着老花镜、不太会操作平板的客人调试电子签名设备。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耐心地指引着。

      就在这时,他调试设备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没有立刻抬头。

      指尖下的屏幕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和身后那片逐渐汇聚、变得粘稠的视线。

      他能感觉到,很多道目光,越过他的肩膀,齐刷刷地投向了同一个方向。

      空气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攥紧,连背景音乐都似乎卡顿了一瞬。

      他慢慢直起身。

      转过身,视线平静地投向那骚动的源头——会场入口处,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动向两侧让开一条通路。

      邵宴走进会场后,去了台上,身后巨大的屏幕上投射出那套压轴鸽血红宝石的细节,流光溢彩。他语调平稳地介绍着设计理念与稀有程度,目光扫过台下。

      然后,他看到了陈禾。

      站在人群后方,身上那件……质感明显差了几个档次的新衬衫,领口处,还有被布料磨出的红痕,在他偏白的皮肤上有些刺眼。

      邵宴的语速未变,甚至没有一丝卡顿,但捏着话筒的指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分。

      他看见陈禾微微侧头,对旁边的李经理低声交代了句什么,然后便转身,朝会场侧门走去。背影清瘦,他步伐很快。

      邵宴面不改色地将介绍词收尾,把话筒顺手递给旁边候着的助理,对台下略一颔首,便从容地步下台。经过李经理时,他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后面你盯着。”

      他没理会李经理和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径直朝着陈禾离开的方向追去。

      走廊空旷,地毯吸收了大部分声音。邵宴快步走着,目标明确——洗手间。

      这种场合,陈禾能去、并且可能想独自待着的地方,不多。

      他推开洗手间的门。

      陈禾正站在洗手台前,低着头,水龙头没开,他只是撑着冰凉的台面,背脊绷得有些僵硬。听到门响,他猛地抬起头,透过镜子里与邵宴的视线撞个正着。那双眼睛里,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的,是疲惫,还有被打扰的不悦。

      邵宴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走到陈禾身后。

      他的目光落在陈禾脖颈上那道清晰的红痕上,看了两秒,然后抬起眼,盯着镜子里陈禾回避的视线:

      “那衣服不喜欢吗?”

      镜子里,邵宴就站在他身后。浅灰色风衣敞着,露出里面的衬衫和领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预想中的怒火,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找不到,只是透过镜面,沉沉地盯着他。

      那目光压得陈禾有些喘不过气。脖颈上被粗糙领口磨出的红痕,在这一刻火烧地疼起来,提醒着他此刻的狼狈。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就这么在镜子里跟邵宴无声地对峙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他听见邵宴开口,声音不高,每个字却都像小锤子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我会让助理给你买创可贴。”邵宴的视线从他脖颈扫过,“要是钱不够就告诉我。”

      邵宴顿了顿,补充道,:

      “身体为重。”

      陈禾喉咙发紧,想扯出个嘲讽的笑,却发现嘴角僵硬得动弹不得。他看着镜子里邵宴那双眼睛,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就在他点头的瞬间,邵宴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寂静的洗手间里格外清晰。邵宴没再看她,伸手掏出手机,瞥了一眼屏幕,直接划开接听。

      “说。”他对着话筒,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转身,毫不犹豫地朝门口走去,风衣下摆划开一个利落的弧度。

      门“咔哒”一声合拢。

      陈禾撑着身子,洗手台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盯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脖颈带着红痕的自己,看了几秒,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哗地涌出,他俯身,双手捧起水,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瞬间席卷,冻得自己一个激灵。

      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滴滴答答砸在白色陶瓷台面上。他闭着眼,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扯过旁边擦手的纸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他转身,推开洗手间的门,重新走回会场。

      喧嚣声浪夹杂着香槟气扑面而来。可下一秒,那些声音陡然低了下去。

      他站在门口,有些茫然地看进去。

      刚才还笑着接过他名片的光头男人,此刻正侧着头和同伴低语,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刮过他。不远处那位穿着珠光缎面礼服的女士,之前还温声细语地请教他拍卖条款,现在却用蕾丝折扇半掩着脸,投来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鄙夷。

      更多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得他皮肤发紧。交头接耳的声音嗡嗡作响,汇成一片低压的潮水,将他孤立在入口处的孤岛上。

      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想往前走一步。

      “陈律师!”

      李经理从角落冲过来,脸色煞白,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李经理拽着他就往会场消防通道走,高跟鞋在光洁地板上敲出急促又慌乱的节奏。

      消防通道的门“砰”地在身后关上。昏暗的应急灯光下,李经理呼吸急促,掏出手机,手指发抖地在屏幕上划了几下,猛地递到他眼前。

      “看看!三分钟前刚爆出来的!”

      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疼。

      【惊爆!澈言某陈姓律师为上位勾引某集团董事长!交易内幕曝光!】

      标题下面是几张像素不高的照片。

      第一张,是云鼎大道翡翠宫休息室,邵宴低头,亲手为他扣上那块铂金腕表,从照片角度看,邵宴的侧脸几乎贴上他的额头。

      第二张,是昨天傍晚,铂悦府楼下,邵宴攥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向那辆迈巴赫,他半个身子都被邵宴的影子笼罩着。

      第三张……是更久以前,在江边,邵宴低头凑近他耳边的那个瞬间。

      每张照片里,邵宴的脸都被谨慎地打上了厚厚的马赛克,模糊了所有可能辨识的特征。

      而他的脸,清清楚楚,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每一张照片里。照片上的他,穿着邵宴给的衣服,戴着邵宴给的表,被邵宴拉着手,凑在耳边……在那些刻意选取的角度下,显得那么顺从,那么……不堪。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五年前那种冰冷的、粘稠的、无处可逃的感觉,瞬间翻涌上来,高中走廊上那些窃窃私语、那些鄙夷的目光、那些贴在布告栏的照片……和眼前手机屏幕上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李经理还在旁边焦急地说着什么,陈禾此时已经听不清。

      他猛地推开消防通道的门,重新冲回会场。

      刚才那些还只是窥探的目光,此刻变成了赤裸裸的躲避。他朝着刚才还和他交谈甚欢的王总走去,对方却像是没看见他一样,立刻转身,拿起一杯香槟,和旁边的人高声谈笑起来。

      他脚步僵住,又看向那位珠光宝气的李太。李太正优雅地小口饮着香槟,目光与他相触的瞬间,嘴角那抹完美的笑容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厌恶与轻蔑。

      连同他旁边一位中年男人立刻皱着眉,轻轻拉了自己女伴一下,示意她离远点,那眼神,像是在避开什么脏东西。

      那些刚才还对他笑脸相迎、言语热络的人,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雕像,用后背和侧脸对着他。

      无数张面孔在眼前晃动,带着讥诮,带着看好戏的兴奋,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离他远点,他可是同性恋”

      “怪不得昭华项目能轮到他”

      “就是他逼走了邵宴”

      “上赶着让人家潜规则他”

      记忆中的话与此刻会场的声音重合。

      为什么…

      他站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会场水晶吊灯晃得他眼前发白,耳鸣声尖锐地响起。

      为什么又是这样?

      五年前那个被围在人群中央,百口莫辩,只能任由那些目光将他凌迟的少年,仿佛穿越了时光,又一次站在了这里。

      穿着自己买的、却依旧无法摆脱烙印的新衬衫。

      他张了张嘴,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轻得几乎听不见: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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