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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十八章 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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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蝉的大军藏在暗处,不断叫嚣。空中的烈日向大地射出密密麻麻的暗器,一旦不幸中招,皮肤就灼伤般疼痛。哪怕等到日落,躲在屋内,也难免被蚊蝇宵小烦扰。
夏月已然成了一场战役。
晚饭后,梁写林和米苔在墙上玩手影。
“兔子…小兔子!小兔子!这个是…鸽子!”
“这个呢?”
“这个是…”米苔爬跪在小竹凳上,“是小狗!”
没玩一会,梁写林就被叮了一串包。他拿来紫草膏,顺便给米苔胳膊上的蚊子包抹了一层。
米阿满一边笑,一边摇着扇子:“蚊子都知道你俩好吃。”
等祖孙俩都睡下,梁写林在院里的水池子边接了一盆水,准备回屋擦洗。
虽然已经搬来小半个月,入夜的漆黑寂静还是让人不大适应。
院里蛐蛐的叫声格外清晰,只有刮风才会多出叶子摩擦的碎响。关了屋檐下的灯,灯罩边夜蛾和飞虫,瞬间都隐了形。如果没有月光,周遭就黑的像失明一样。
梁写林终于洗好,摸索着掀开蚊帐,快速钻了进去。
即便主人家多铺了一层褥子,床板还是硬邦邦的。头一碰到荞麦枕上,耳朵眼里立马吱吱喳喳的响。好像身下不是床,而是一块发干变脆的大面包。
梁写林摇几下蒲扇,觉得不算太热,丢开扇子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
这几天他都注意着,尽量只在临睡前看一眼。界面显示几条未读,他翻到季柏峥的对话框。
让这人少联系,还真就只发了几句话。梁写林把手机塞回去,双手枕在脑后。
白天米阿满要上山,他便一道翻过后山,背着竹筐,拎着二齿耙,挖了几个钟头。收获不小,采了不少附子、过山风。直到现在还觉得双肩僵硬,浑身发酸。
梁写林冲漆黑的屋顶打了个哈欠,长长吐出一口气。
要是能有人给按两下就好了。
他又把手机从枕头下面抽出来,托起脑袋敲了几个字。刚点下发送,手机便震起来。
“还以为你睡了。”季柏峥说。
“我平时几点睡,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两天怎么样,还习惯吗?”
“比前几天好一些,晚上也睡得着了,就有一点…洗澡不方便。”梁写林顿了下,“如果你准备先回去,就和刘阿姨说一声,房间还帮我留着。”
一小段焦躁空白后,季柏峥轻声说:“别有什么负担,我只当是休假。”
两人不知聊了多久,季柏峥听出话筒里嗓音困倦,便说:“早点休息,晚上不要关机,记得锁好门。”
互道了晚安,梁写林挂断电话,屋里又恢复了之前的静寞,只有耳边蚊子嗡嗡的叫声忽远忽近。
他拉过小毯子团成团,侧身夹在腿间,气流翻动,鼻腔里涌进一股潮湿的淡淡霉味。
黑暗如同流沙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缠着他缓缓下陷,沉入一个梦的深海…
梁写林回到了两人初见的那晚。
那时他对季柏峥知之甚少,郑荟叮嘱他在饭局上行事机灵点,别得罪人。
梁写林心想,若有机会多结识些人也不错,但在场宾客,没人想同新面孔交流。他也不强求,挑了角落,安静地坐着。
如此格格不入,似乎让季柏峥有些好奇,他抬头漫不经心地看过来。没等梁写林做出反应,视线又不动声色收了回去。
席上众人推杯换盏,各有盘算,劝酒声此起彼伏。
几轮下来,梁写林表明身体不适要提前回去。离席前,给季柏峥敬了一杯酒,刚仰头灌下,就胃里翻腾张口吐了对方一身。
季柏峥只得冷着脸提前离开。
得知消息,一向冷静的郑荟气得破口大骂。
梁写林没有解释,也没告诉任何人,是因为季柏峥在洗手间外的交代,他才含了一口碎肉,借敬酒的机会弄脏对方的衣服。
“装醉,会吗?”
季柏峥想要脱身,明明有更简单直接的办法,却偏要选这么戏剧的方式。
梁写林对这人的印象又奇特又深。
一整晚,梦境反反复复,仿佛一条总也没有尽头的空旷隧道,梁写林困在隧道里,踟蹰徘徊。
渐渐的,感到紧紧挤压的黑暗开始松动,视线中出现一个亮着光的方形洞口…
屋子的小窗户透出一片青白,天已经蒙蒙亮了,窗沿上一对灰色的斑鸠踱着步咕咕叫。
梁写林迷糊地看了眼时间,快早晨五点了。
脑子里混沌一片,似乎还没能从梦境中抽离,但左右也睡不着,干脆坐起来环视蚊帐一周,寻到了头顶上饱餐一顿,飞不动的蚊子。
扬手拍了几下竟没拍着,梁写林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伸了个懒腰爬下床。
他把牙刷咬在嘴里,掂起水桶跑了四五趟,终于把院外小菜地都浇透,这才回来蹲在池子边洗脸。
大黄熟悉了他的存在,抖抖毛转一圈又卧下。
梁写林用火钳把柴火推进灶眼里,蒲扇狠摇了一阵,就被烟熏的咳嗽不断眼泪直流。
火势渐旺,大锅里滚滚水气漫过烟筒上的鲤鱼牡丹花和灶王像。梁写林小心的把热水灌在老式保温瓶里,竖起耳朵听声分辨水瓶有没有装满。刚盖上木塞,远处不知谁家的公鸡,就扯起嗓子嗷嗷打鸣。
米阿满从屋里出来,打开了大门,转身看到梁写林大吃一惊。
“小梁今天起得这么早啊。”见他一手一个荧绿色的保温瓶,忙上前要接。
梁写林笑着举了举手:“又没多重。”
米阿满简单洗漱后便准备做早饭,梁写林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
“你再去睡一会,好了我叫你。”
梁写林笑着侧身挤进来:“您别客气了,不都说了么,我就是来体验生活的,怎么能什么都不做?”
老人面露为难,“那也不好老让你做这做那的…”
“现在不学着点,到时候什么都不懂,要挨骂的。”
“啊?”
“挨骂都是轻的,指不定让我收拾东西滚蛋了。您就当找了个打下手的,做什么只管叫我。”
梁写林再三解释,老人家终于有些明白了。
“想着你看看就行不用上手,昨天见你挖地那么认真,还奇怪呢。”老人指了指地上几个南瓜,“挑个大的去洗洗吧。”
早上米苔一起床就见到桌上焦黄的瓜丝饼,高兴得合不拢嘴。
“你吃。”她把第一块给了梁写林,手指戳一下边上的萝卜干,“配这个可好吃了,你看我!”
她把萝卜干码在饼上,卷成一个小条,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花。
自那天开始,米阿满果然认真去教梁写林。
从采茶、砍柴到生火、盘地…
每一个细节,即便和剧本里不大相同,梁写林也都尽心去学,不想枉费老人一片心意。
夏末与初秋在不知不觉中悄然交换。下过几场雨,转眼便过了立秋,早晨和傍晚变得凉丝丝的。
梁写林白天总是忙忙碌碌,到了夜里,又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
他在屋里寻了一处平整的空地,睡前练练基本功。偶尔信号好的时候,会和老师视频矫正动作。
期间季柏峥来过几次,因为每次都带新奇玩意儿,米苔就总盼望他能常来:“为什么那个叔叔不能一起住?”
梁写林和她解释几句,但小朋友的注意力总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
米苔跳起来小手一指院外:“你看那俩人!他们抓了鱼!就在桶里,那个桶里!”
她往外跑了两步,扒着门框伸长脖子瞧。想去玩水的心思藏也藏不住了。之前米阿满因着腿疾无法下水,没带她去过。现下有了梁写林,米苔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垮下小脸,委屈巴巴哭了好久,米阿满才勉强同意:“你带她去吧,东边一里地,那里浅。”
“我叫上柏峥,两个大人看着,您放心吧。”
米苔两个小辫子猛地一甩,回过头两眼放光。
第二天一大早,米苔就啪啪拍门让梁写林打电话,催促季柏峥快些过来。这次除了小零嘴,季柏峥带来一个花里胡哨的儿童早教机和几盒益智积木。
袋子里还有几瓶补钙和辅助治疗膝盖磨损的药。梁写林翻看说明书:“米苔起得早,等你都等困了。”
“取东西去了。”季柏峥从后备箱搬出把杆和一大卷地胶,“找厂子订的,地不平还是铺上好。”
“什么时候订的?也没听你提。”梁写林边问边往屋里走。
季柏峥一愣:“我没说吗?可能是忙忘了。”
米阿满叮嘱下次不要再送东西,米苔才不管那么多,闹着两人往院外走。
“去吧,中午我做好饭等着你们。”
今天是米阿满第一次自己用电饭煲,她鼓捣了一阵,确认都没问题,才郑重地按下了按钮。
把带来的羊腿炖上,又炒了两个拿手菜。从厨房出来时,她掂着一把大剪刀,挑了树上最红最满快憋开口的石榴,咔嚓几下剪掉七八个。
刚把石榴捧到桌上,就听见大黄汪汪的叫,她从屋里出来,正瞧见几人进门。
“都多大了,你快下来!”她赶忙招手上前。
季柏峥把米苔从脖子上抱下来,老人一接手,“哎呀”一声就拉着小孩回屋换衣服去了。
“你也换一下吧,都湿了。”梁写林摸了下季柏峥领口,反手就把人拽进屋。
梁写林翻出衣服,凑在鼻下闻:“有点烟熏味儿。”
“刚就闻到了,不难闻。”季柏峥朝他伸出手。
梁写林脸一红把T恤抛过去,趁季柏峥脱衣服的空档,在他腰上随手捏一把,得逞地笑着溜了出去。
三大一小围着桌子还没吃上几口,米苔就蹭来蹭去坐不住,她从凳子上跳下去,抱来早教机不撒手,老人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米苔撅起嘴,晃着脑袋躲开。
“这孩子…”她无奈地笑了笑,“早知道这么喜欢,就该买一个。”
“您这茶销路稳定吗?”季柏峥问。
“有个茶室的老板一直照顾着,价钱也给得公道。”老人说道。
季柏峥颔首:“制茶总归是体力活,像你们这种情况,没有补助吗?”
“有,村里之前还要帮忙修房子,不然出钱让搬到别处住,我没答应。”
米阿满有些难为情:“他们一来总要拍照,这呀那呀的…”说着窘起脸摇头,“我可不喜欢拍照。”
两人对视一眼,也是个犟脾气。
“现在住着就挺好,不想再折腾了,我也没别的念头,只想趁着还能干动,努力多攒点给她以后上学用。”她看向米苔,“女娃,更要多读书。”
饭后收拾妥当,米阿满把石榴用袋子装好,又塞了两盒新茶:“这个拿着。”
梁写林道了谢,同季柏峥一道走出大门:“中午吃多了,走回去吧。”
“今天回去住?”季柏峥问。
“笑什么,早上就和她们说过了。”梁写林伸手勾上他的肩,“反正离得不远,你下次来再把车开走。”
一路无人,只有大片的茶园默默躺在山谷间。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叶子尖上一层水汽,远处山腰上缠着一层薄薄的烟云。
“你看,马上要下雨了。”
梁写林抽回手,遥遥指向半山腰。季柏峥又牵回来,摩挲他手心。
“躲什么。”
“都是茧。”
梁写林把手摊开,手心里一层浅浅的黄,曾经的软肉上附大大小小的硬壳。他撇撇嘴:“不好看,也不好摸了吧…”
季柏峥说:“没有,只是觉得你辛苦,我没想过让你这样。”
“我倒不觉得,做喜欢的事,怎么会觉得辛苦。”梁写林手指在季柏峥手背上揉捻,“你还记得我说小时候练过一阵体育吗?”
季柏峥点头。
“其实也没练多久,就是在少年宫学的…”梁写林突然回头,“少年宫知道吗?”
季柏峥只是微笑,不答话。
“就猜你不知道。那地方说起来是让小孩丰富生活的,说白了就是兴趣班集中营。”
“…当时家里给报了画画的班,经常上一半,我就溜出去。后来被我爸发现,拎回家就是一顿揍…揍完了又把我扔去练长跑,还以为让我苦一苦,自己就怕了。”
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梁写林心里的遗憾与喜悦混杂在一起,跨越时间的洗练,最终变成一股单纯的分享欲。
“那时候,教练看我练得不错,还想让我去省队试试,就去父母提,我爸当时脸色难看极了…”
“后来呢?”季柏峥问。
“后来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是没再练了。不过跑前热身的动作,到现在我都记得。”梁写林兴奋地做演示,“就像这样倒着跑,或者侧身交叉步…”
“小心脚!”季柏峥要去拦他。
梁写林跑了两步又折回来:“那你背背我。”
季柏峥才一转身,他就跳到背上去,找了舒服的姿势,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又说了什么,只由着性子随意倾诉。
季柏峥静静地听着,许久后轻声问:“因为这个才和姜蓬要好吗?都是被家里人牵制,有相同境遇,才更容易交心。”
“你怎么知道姜蓬的情况?”梁写林诧异。
“猜的。”季柏峥笑了笑。
当初姜蓬的离开,给梁写林带来不小的打击,季柏峥细察他的脸色,斟酌着说道:“他在你身边,对你的事业没有任何助益。”
“我知道。”梁写林把脸埋在季柏峥后衣领。
“他也不能一辈子给你当助理。”
梁写林点头。他感觉有些微妙,身边这位正是他和姜蓬分裂的导火索。当初他执意搬去季柏峥住处,才和姜蓬有了嫌隙。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梁写林克制住心中异样。
“也许和你一样,正做着感兴趣的事。”
“但愿吧。”梁写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这两天看新闻了吗?霸屏热搜那个。”
“你说何荆?”季柏峥语气平淡,“他合约快到期了,季景嵘想逼他续约,耍了点手段。”
梁写林突然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抱紧。
季柏峥停下脚步:“他的人,我从不插手。”
梁写林咽下到嘴边的话。他感觉贴着腿内侧的地方有些发麻,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就被放下来。
“我接下电话。”
季柏峥说着朝路旁走开,他回头看来一眼,压低声音,和梁写林保持着一段距离。
梁写林收回视线,弯腰在路边的草丛里来回拨弄,拽下一大把宽叶蓑草。
米苔教过他,只要捋平再对折,互相穿插就可以做成风车。
明明是很简单的几步,小孩子都能做好,梁写林却搞得乱糟糟没个形。他一甩手把草团丢在脚旁,泄气歪坐在草堆里。
兀自闷做片刻,又耐着性子重新尝试。等终于做好,他折下一根细木枝,插进正中的缝隙。
余光瞥见季柏峥挂了电话,梁写林起身拍掉衣服上的草屑。
“送你的。”他从身后揽上季柏峥,把风车举到面前。
季柏峥愣了下,顺手接过:“刚才埋着头就是在做这个?”
梁写林随意应了一声。
季柏峥笑着吹了口气,风车先是滞缓地摆动几下,忽而凭借气流飞速旋转,化成一个青色的漩涡。他握在手里,反复玩弄:“很有趣,我很喜欢。”
“这么好打发…”梁写林失笑。
“要看是谁送。”季柏峥坦言。
不知何时头顶飘来几片浅灰的云,一阵凉风吹过,草木簌簌响动。
季柏峥抬头看了看:“要快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