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阿鳞 ...
-
行过几日的脚程后，王城的墙楼已是抬眼可见。
入夜已深，寂静苍翠的城外林子中，半夏轻闭着双眸，安然躺在苏木的腿上。
树梢上垂挂的露水蓦然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一股清冷闯入，半夏不自觉的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坐起身来，看向苏木的目光比四周环绕的月色还要轻柔，他慢慢探过身子，在苏木轻轻闭合的眼眸上留下了温情一吻。
不经意间，他的视线陡然略过苏木背后依靠的那棵大树，吸附在了远处的点点灯火之上，模模糊糊的似乎还看到有人影闪过。
这里虽然紧靠王城，可地处荒静的郊外，这个时辰还有人会在此地聚集，实在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疑惑之余，半夏看了一眼熟睡的苏木，稍稍思忖片刻后，便起身朝着那些灯火走去。
近处林端，火光愈发刺眼，耳边传来一声声嘈杂的话语声。
半夏顿住脚步，目光穿过一排排拥堵嬉笑的人群后，只一瞬间，眼中撞入的一个画面，让他不由自主的心底发颤。
“下一箭，大家押生还是押死……”
临时搭制的木台上，一个穿着锦缎青衣的中年男人朝着台下一众世家子弟笑语道，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却透着不做掩饰的欢谑与狰狞，一双黑色薄靴下，早已沾满了红黑色的血泽，灯火之中，格外夺人眼目。
说话间，男人眼角的余光撇了一下旁边赤黑的铁柱，当那一丝深深带着蔑视的余光毫不情愿的落在铁柱上的一个男子身上时，却是立刻收了回去，生怕多停留一秒，便会弄脏自己的眼睛。
半夏定睛看着那个被捆绑在铁柱上的男子，暗暗闪动的火光下，他注意到男子的身上被插了十几只寒气森森的利箭，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上，有一些细小的鳞片，鲜红的血液顺着这些鳞片流淌在那些微微作响的铁链上，一阵阵冷风袭来，四周泛起的不知是铁锈味还是血腥味。
中年男人的话音未落，两个侍从就端着木盘来到了台下，众人开始拿出银两，吵吵嚷嚷的话着押生还是押死。
半夏一时不明白他们在下何赌注，直到看到一个手握弓箭之人已拉弓引箭的对准那个被铁链捆绑的男子时，他才瞬间反应过来，原来这场赌注是以这男子的生死为噱头，弓箭手每射出一箭，众人下注男子是生是死，直至男子没了气息，完全死去。
吃着这浸了血的馒头，叫嚣着这惨无人道的赌注，当真让半夏恶心至极。
“住手！”
就在弓箭手马上要再次射出手中的冷箭时，半夏突然开口喊道，肃正铿锵的话语落在众人的耳朵里，瞬间逼退了一声声嘈杂戏谑之语。
“这南苏国是没有律法可言了吗，怎么能随意伤人性命。”
半夏走近台子，看着那个中年男人愤恨道。
男人用不屑的目光扫了半夏一眼，冷笑道：“这位公子是没睡醒呢还是睡傻了，南苏国律法有哪一条是说杀妖是犯法的。”
众人哄笑，纷纷指责半夏扫人兴致，斥其快滚。
半夏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难道妖的命就如此一文不值。
“就算如你所言，杀妖并不犯法，可你聚赌为业，以妖赚取银两，难道也是南苏国允许的？”
此话一出，中年男人的目光明显有些闪烁不定，面容渐渐皱了起来。
半夏曾经帮苏木抄过钧旨，那上面有对南苏律法的更正，其中一条便是严查赌坊，并禁止任何私人聚赌行为，在南苏，太子有权对市井小民不入流的活动进行管控，所以这律法一出，苏宸是应允通过的。
沉默片刻后，中年男人的脸上再次挂上不以为意的奸笑，“聚赌？……哼，那又如何，王上会知道吗，太子会知道吗，况且这妖是护法大人亲自下令处死的，至于怎么死，在这我说了算，而你，阻止朝廷命官办理公事，就地处决……”
他的语气中渐渐有了一丝杀意，朝着一旁的几个侍从使了一个眼色后，两个手中持剑之人便已是拔剑出鞘，迅速向着半夏的后背刺去。
半夏失了灵力，与普通人无异，这突然袭来的攻伐，根本令他无从反击。
当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着那冰冷的寒剑带着杀意已然逼近时，一个突如其来的臂膀直接揽过他的身躯，带他闪到了一旁。
半夏刚要抬眸看清救他之人，却只见那人抬起手指狠狠敲了敲他的脑门，稍稍指责道：“别人要杀你，你都不知道躲的吗？”
“苏……苏木……”半夏像个惹了麻烦的小孩子一般，讷讷的小声唤道。
这时，那个中年男人也注意到了苏木，他认出了此人就是太子殿下，当即思绪一转，目光灼灼的直视了一眼那个弓箭手。
弓箭手即刻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持起弓，朝着铁柱上捆绑的男子射出了一支箭，锋芒乍现的箭头冲破气流，直射向男子的心脏。
这一刻，半夏想到未想，直接冲到台上，护在了那男子的身前。
以后再忆起此事，半夏也不知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会义无反顾的护着一个陌生人。
可仅仅这一个举动，却是让面前的这个男子乱了心神，再也梳理不开。
“当啷”——一阵清脆的响声还未散过耳畔，那冷箭就已经落在了半夏的脚下。
他缓缓睁开紧闭的眼睛，一时才想起用力呼吸，试图平复下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
当他看向手中还攥着一些细碎石子的苏木时，明显从对方的脸上探到了一丝冷凝。
顷刻间，中年男人的神色中流露出惶恐，急忙附身跪地，语气怔怔道：“殿……殿下……这妖精是护法让处死的，小的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照做……”
苏木表情冷然的看了那男人一眼，他认出此人是谢云成的兵卫统领徐奕，如同马前卒一般，为谢效力。
“这妖，本殿下要了。”
苏木的话，透着不容置喙的冰冷，可是这徐奕仍是冒着被处罚的风险，战战兢兢的说道：“殿下，这妖生性凶狠，怕是会伤到您，还是允了护法的命令，杀了他吧。”
徐奕越是如此心急火燎的想要置这妖于死地，就越让半夏和苏木感到怀疑。
徐奕心里暗暗道：此妖知道护法的密室所在，绝对不能活着。
不久前，谢云成让徐奕即刻杀了此妖，可是徐奕为了赚取一点蝇头小利，瞒着谢云成，拿此妖聚赌，如果这妖死不了，那谢云成定会将徐奕大卸八块。
苏木还未作出回应，徐奕已是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准备朝着那妖刺去，可是转瞬之间，那剑就被苏木掷出的石子击落在地。
“本殿下说，这妖我要了，你是听不懂吗。”
苏木的语气更加冰冷，甚至还带了一丝怒意，顿时让徐奕不敢再做什么。
苏木接着道：“你刚刚说此妖生性凶狠，那就给我家仙长炼丹用吧。”
说话间，苏木眸色沉暗的看了一眼半夏。
半夏知道苏木这话只是随口说与徐奕等人听的，可是苏木说话的声线尽显淡漠，有一瞬间，竟连他都相信了此话。
徐奕皱了皱眉，无奈的命令侍从解开了缠在铁柱上的锁链。
半夏急忙扯下勒住那男子皮肤的铁链子，看着那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他的双眉不自觉的拧在了一起。
这时，那男子竟伸出手去，紧紧攥住了半夏的衣袖，看向半夏的目光里闪烁着信任与温情。
半夏微微扬了扬唇畔，笑得那样轻柔，那是任何人甚至苏木都未曾享有过的轻柔。
看到这个笑容，苏木默然站在那里，凝视半夏片刻后，便回身朝着林中走去。
月影朦胧，潺潺的溪水中潋滟着银色的光芒。
半夏为那男子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伤口虽深，但是并不触及要害，再加上男子为妖，身体中带有灵力，所以这些伤口很快便能痊愈。
当他用溪水帮男子擦了擦脸上的污渍后，才终于看清了这男子的面容：他的眉宇朗逸，双目干净，流露着一种撩人心魄的俊秀。
半夏从未见过这样明澈的眼睛，不觉被那双眼睛吸引许久，直到男子开口说了一句“谢谢你”，他才缓过神来，笑着道：“大家都是妖，互相帮助应该的。”
“你也是妖？”男子稍显疑惑，“可你的身上并没有妖的气息。”
半夏摸了摸后脑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想了想，转移话题道：“对了，我叫半夏，你叫什么？”
男子微微垂眸，“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啊……”半夏抿了抿嘴唇，眼角的余光轻轻落在了男子手臂的那些鳞片上。
看着柔和的月光微微轻洒于上，半夏浅浅一笑，说道：“你这些鳞片真好看，那以后我就唤你阿鳞了。”
“阿鳞……阿鳞……”男子呢喃着这个名字，唇边渐渐展露出清朗的笑容。
半夏将他垂落脸颊的几缕发丝拨到耳后，轻声笑了笑，转瞬间，突然敛起笑意，愣愣的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头。
“那个……阿鳞，”他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说着，他就匆匆忙忙的朝着旁边的林中跑去。
“苏木！……苏木！”半夏踏着脚下的落叶，一声声唤着苏木。
这时，耳边响起阵阵吹奏竹叶的声音，半夏听出这乐音急促，尾音颤颤，想必吹奏之人心情烦乱，谁惹谁倒霉。
他寻着声音走去，不远处的大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可见。他顿住脚步，微微想了想后，便慢慢挪动步子，朝着苏木而去。
待来到苏木跟前后，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却是被苏木突然站起来的颀长身躯吓得闭紧了口，只听到眼前之人气呼呼的说道：
“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啊，你知道刚刚有多危险吗？！你……”
苏木甩了一下手臂，便锁着眉头重新坐下来，吹起了手里的竹叶。他的脑海中不停闪现着半夏护在那男子身前的画面，一时间，吹出的音色杂乱无章。
半夏愣了几秒，他见过苏木发脾气，可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发脾气，明明那目光中溢满了关切，可非要吼出来才可以，当真应了半夏的那句“幼稚”，不过半夏就喜欢苏木的“幼稚”，只专属于他一人的“幼稚”。
他缓缓附身坐下后，便将下巴乖乖搭在了苏木的肩膀上，慢慢侧脸歪脑，一双可怜巴巴的黑色眼瞳轻轻微眨，缓缓嘟起的嘴巴，明显想要萌化眼前之人的心。
苏木无奈的转头直视着他，转瞬间，脸上便又重新挂上笑容，顿时没了脾气。
他的额头紧紧贴合在半夏的额头上，坚持着最后一丝倔强回应他：“下不为例。”
此话一出，半夏便挺直身板，一本正经的对天发誓：“我保……”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苏木拽住手腕，用力抱进了怀里。
苏木的唇瓣缓缓而落，刚要吻住眼前那份思念殷切的柔软，不经意的一个抬眸，突然注意到几步之远的地方站了一个男子。
他的眸色旋即一暗，定睛直视向那人。
半夏随着苏木的目光看去，发现阿鳞正凝视着他们，瞬间面露尴尬，急忙从苏木的怀中爬了起来。
“阿鳞？”半夏扯了扯衣服，“我不是让你在溪水边等我吗，你怎么来这了……”他上前几步，继续说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阿鳞刚要回应他，却听到苏木淡淡说道：“蛇的嗅觉灵敏，找到你岂不是轻而易举。”
“蛇？”半夏瞠目困惑道，他再次看了看阿鳞手臂上的那些鳞片，才知晓原来那是蛇鳞。
苏木仍不改沉凝，说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条蛇？”
半夏稍稍一想，看向阿鳞问道：“阿鳞，你家在哪？家里还有其他什么人吗？”
阿鳞垂下眸子，摇了摇头。
半夏微微蹙眉，转头看向身后的苏木。
苏木认真道：“我可警告你，他身上的妖气很重，你若把他留在身边，早晚会被谢云成安排的道人找到，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们。”
听到苏木的话，半夏低下头去认真思索起来，苏木说的句句在理，他现在自身难保，若是将阿鳞留在身边，必然逃不过谢云成的耳目，可阿鳞受了伤，又无处可去，而且看徐奕的样子，像是不处掉阿鳞定不会罢休，若是将他独自安于某处，也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阿鳞听出了半夏的心思，也看出了他的为难，活这样久，他窥探过无数生灵的内心，却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为他设身处地的思忖。
他本是可以就此离开，以后是生是死都不会再顾扰半夏，可这一刻，他却仍是听从心底的决断，对半夏说了一句：“半夏，你去哪，我就去哪。”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长线，生生拴住了半夏的心，他即刻抬眸凝视着阿鳞，刹那间，眸光里的那份柔情一览无余。
苏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头再次漫起一丝酸涩，他上前几步，将半夏揽到自己身旁，冷冽的看着阿鳞，语气淡漠道：“估计这小流氓已经告诉你他是妖了吧，但是你应该还不知道他是本殿下亲定的仙长，若是你跟在他身旁，必定会给他带来祸端，所以你若真的感激他对你的救命之恩，就应该为他考虑一下，离他远点。”
苏木的话，句句不容回拒，可阿鳞却并没有放于心上，他回应道：“我可以变作原形，这样可以暂时掩起妖气。”
说话间，他的目光深深的聚在半夏的眸子里，等着他的回复。
半夏默然半刻，低声说道：“你身上还有伤，等伤好些了，再做其他的打算吧。”
阿鳞微微笑了笑，立刻踱步到半夏的身前，变作一条紫色的小蛇，缠绕在了半夏的手腕上。
苏木的脸上彰显着从未有过的暗沉，他指着半夏，微微启唇，却仍是将嘴边的话语咽到了肚子里，努力压抑下自己的担虑后，淡淡说道：“算我刚刚多言了，你要做什么，随你便吧。”
说完，他就回身走开了。
看着苏木渐渐走远的背影，半夏刚要唤一声他的名字，可即刻间，却是欲言又止。他知道苏木担心什么，可是有一点苏木却忘记了，正因为他也是妖，所以他不会看着阿鳞自生自灭，正因为他也是妖，所以总有一天他要离开南苏，离开他……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