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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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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贺氏见我来了,淡淡道:“坐。”
她穿着简单的家常衣裙,雪肤乌鬓,手里捂着包在狐皮里的小碳炉,指掌如暖玉雕就般柔润,竟把雪白的皮毛都衬得似乎灰扑扑的了。
她自然是毫无争议的美人,却是和唐姨娘、和许琉璃这些娇艳女子截然不同的美,那么的端静淡漠。
这二十五岁的妇人,既保养得宜又不费心管事,还只生育过一次,因此虽说嫁人已有九载,却正是容貌最盛的时候。我坐下,她便径直将那只手炉递过来,初秋时节常人自然用不上它,想来是专门被我备的。
我承情接了,抱着从里到外都热乎着的手炉预备听她说些什么。
贺氏开门见山道:“你见过贺七了,是不是?”
她的父亲熙王比同辈里最小的公主早生了近两轮,他的女儿也较贺凤韶还年长几岁,因此即使她与贺明辰同辈,真要称那人为七叔也实在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我轻轻颔首,她略一挑眉:“就知道他忍不住了。你可别信贺家男人欲拒还休这套,即使今日你不入彀他也总有法子引你过去,一二个惯会装疯卖傻的。”
贺氏不怎么和我来往,寻常一年也难说几句话,甫一交谈便如此惊世骇俗。我心下竭力搜索见过的皇室男子,从熙王到照王再到大皇子和贺凤韶,似乎哪个都不符合她说的最后这句话。
我抛开疑虑,淡淡道:“大哥倒是没装疯卖傻,看上哪个丫鬟庶女直往屋里抬。”
贺氏也不反驳,平淡甚至略带赞成之意的道:“毕竟是许承禀么,他从桌子那么高时就这副德行,要是哪日用起心来,我还觉得他也被换了个人。”
她对夫婿直呼其名,坦然得像提起个不熟悉的外人,且多年如一日的保持这个态度。是以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她为什么还要嫁进来,即使大哥是一朝丞相的嫡长子,相貌也尚算俊朗,可凭她的身份品貌,是绝不愁找个品行更好更会疼惜妻子的青年才俊来嫁的。
我说:“那大嫂叫我来,只是为了议论这些?”
她则淡然道:“许承禀叫我告诉你赶紧去绣嫁妆。十月初五是好日子,他拟着催李家急些将六礼过了,赶在年前把你嫁出去,说来还是十七岁嫁人,显得好听些。他还说等你出了门子就让老四滚,看他还有没有由头赖在府里碍眼。——既然他说了,总要做做样子让你来一趟。”
她这是直接把大哥的话原封不动搬过来了。我猜大哥本来是想让她对我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一番的,就像夫人一直为父亲做的那样。
可惜贺氏不是李家女。即便同样身为相敬如宾的嫡妻,大哥不是父亲,她也不是为了家族尽心经营的寻常嫡女。被人叫了半辈子阎王的熙王捧在手心带在身边、不到十岁就跟在父亲身边进出刑部大牢如同常事的女孩儿,为人处世能跟一辈子在后院打交道的夫人一样么?
我只笑了笑,道:“也不知大哥收了李家多少东西。”
“无论多少到最后都是你的嫁妆,许相毕竟是做父亲的,怎会愿意嫡子跟外家走得这么近。”贺氏轻嗤,“你那对牌别交给我是要紧,出门子前直接给唐姨娘,我看她是立得起来的,好好的胡杨树却叫许相给当个牡丹花来养了。你大哥那里我来说,你要多少嫁妆都自己办岂不方便,只要不让我跟橦橦吃不上饭,把府里搬空了我都不管。”
我只摇摇头,道:“我又不是许琉璃,搬不动那么些东西。”
贺氏听懂了这玩笑,端静的眉头松了松,唇角微微一勾,眼神也略柔和了点儿,便成了幅工笔细描的月下仙人图。于是我忽然明白我那个刚愎顽固的大哥为什么唯独听她一句劝。
我回了房刚刚用罢晚膳,大哥果然是急着把我嫁出去,这便送了四个眉清目秀的丫鬟过来要给我当陪嫁。
莲蓬把她们拖在外头站着,让我歇了一会,端来药服侍着我喝,来去匆匆就是不给她们个好脸色。
她替我生完了气,我倒心平气和。
世上的男人多半都是这样,书里的专情还分三六九等,大哥将心比心地给李岑珂安排好了婚后伺候的娇娇嫩嫩的红颜,这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像送了个匹配扇面题画的小物件般的贴心交好之举。
只不过我对大哥其实没有多少敬畏,也不打算听他的摆布。
我喝完药,漱了漱口,出声让莲藕把她们带进来。
那四个丫鬟里隐隐为首的一个最出挑,却并非因为五官如何清丽,而是通身带着种唯有大权在握的主子身边令行禁止才能养出来的稳重从容的气度,不是另外三个跟着她昂首阔步就能学去的。
她进来后便对我一礼,干脆利落道:“六姑娘,奴婢空翠,是大殿下的人。皇子妃听闻您兄长有意定亲李氏,使奴婢来问一句六姑娘:‘可是真心愿意?’。六姑娘如有半分不愿,这便是令牌,可随时到宫中暂住,李家少爷自会另寻良配。”
我已经费尽心力拒绝了四哥一回,这次再说心甘情愿便有些张不开口。
我看着空翠身后那三个无关紧要的丫鬟,都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举止局促些也挡不住好年华的新鲜劲,三双眼睛都装作低垂着到处乱瞟,尤其爱在我衣裳边角和博古架上流连不去。
漆成朱砂红的令牌搁在桌上,让我忽然难得清醒着想起三哥来。
那年刚下了雪,十三四岁的许承业穿着件夫人赏的深红的大毛斗篷,是好料子,只穿了一回,几乎是新的。
因我身子骨撑不起这样又厚又重的大衣服,袄子无论穿几件都觉得寒风往袖子里钻,也怪那件斗篷在雪地上颜色最夺目,便有些羡慕地多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惹来了祸事。
那天晚上他拿冰冷的手指头摸索着我闭得死紧的眼皮,好像要寻到空隙把我眼珠挖出来,语调是和手一般冷湿的、漠不关心的柔软,像是个谈论同类生死的船伎。
我记得他自言自语着对我说的是:“其实我最厌恶你这双招子,黑的白的分得太清楚,什么时候都这副死人样,一盯着我,我就好像看见了死在湖里的那个小鬼儿。这么可恶,真该把它挖出来,丢进猪圈里给畜生踩烂。你说是不是?”
那时候没有别的人点评我的话能如此细到眉睫,我也就以为我的眼睛在旁人看来的确是他说的这样。
可是后来却又有一个人对我说,我的眼睛生得最好,清澈又明朗,能把他人的妄念都照得清清楚楚,该是天上落下的一双尘世镜。
果然世人以万物为鉴时照出的其实都是自己的心,浊者见浊、清者见清。
我伸手拿起那枚令牌,对空翠道:“回去替我谢过殿下,说许若虽对父母之命无怨言,但承您的情,想着再作思虑也是好的,明日便入宫。只是叨扰李妃娘娘了。”
空翠笑着应下,又周全道:“如此,这些个碍事的奴婢便带回去了,毕竟留给您或者昭姑娘都算个麻烦,发卖了却也无辜,不如皇子府出面向您兄长取了身契,再放她们自行归家。六姑娘以为如何?”
我看着那三个年轻丫鬟被她刻意的那句发卖唬得花容失色,最瘦小的那个几乎打起摆子,轻轻颔首道:“依你的便好。”
空翠带着她们光明正大坐马车走了,也真劳烦她这等心腹为了听我一句实话乔装打扮,跟着人牙子被卖进府里装了半天丫鬟。
这笼掺了只隼的莺莺燕燕来了又走,莲藕见我终于拿出那只匣子,给莲蓬使了眼色,也静悄悄退出去。
小木匣上只是搭着铜扣,连个锁都没有,我却花了小半柱香才打开。
好不容易见了光的一叠信静悄悄躺在里头,最上面的这封颜色已经微旧,厚纸封四角压着菏州独有的四瓣洒金杏。我探着指尖轻轻摸了摸那印痕,将信拿出来看了看,应该是没有启封过的痕迹。
想来方先生不信的是许家,又不是他的弟子,且毕竟身为德行出众的大儒,即使截了信也不会拆开翻检,只是暂时替他收着。贺凤韶倒没解释方先生为何又将这些信还回来,只是原封不动的转交给我,就好像这里面一字一句他都记得似的。
这么封信放在案上,还不及旁侧令牌的穗子沉,却似在我放下后瞬息间长到了千斤之重。
我一点一点拆开外封,散落在两三张笺纸上的字迹尚且是我熟悉的、当年五哥的笔墨,筋骨仍然清隽,只是似乎笔力有些轻。那时他应当是刚到千里外的菏州,从暗卫处知道了发生的事,连忙在病榻上写来想要我放心的,因此措辞间满是歉意,还有些他身上等闲难见的急切。
我略略一扫,见里面含糊着解释的话和今日他说的原委都对得上,便伸手去拿底下的信。
纸上越往后的笔迹越是风骨卓然,稚嫩尽去,我就好像靠这些迟来的尺素飞快地看过了他在那四年里的变化,亲眼见他从少年长到现在的模样。只是随着收不到回音,他写信的间隔越来越长,那些语句谨慎中隐隐透着寂寥,却仍仔细告诉我提防世家的手段,保重自己。
我也看得对德高望重的方先生起了些怨气。他瞒着弟子截留信件固然是为了周全,可这举动也害得我多做了这些年噩梦,害得贺凤韶以为我对他心有不满,连夫人都因此至今独守佛堂,整个人憔悴得像丢了一半多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