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那是一个春天（三） ...
-
徐久、徐久，原来“九哥”的原名是徐久。
徐久和梅潜山只隔了四五米，那距离很近，近到让梅潜山晃神间又回到五岁时第一次记清九哥的脸的时候。
那时候，他觉得九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九哥的脸白白的，鼻子圆圆的，身上香香的，头发是九哥自己剪的，总是剪得很短，坐在九哥的肩膀上时，摸着他头发总扎手。
梅潜山的手指颤抖，徐久正朝着他走过来，梅潜山无法控制自己的腿，他好像被什么定在原地不能动弹了。
徐久缓慢地迈着步伐，梅潜山有些崩溃，他想起来了，一切都想起来了，六岁那个雨夜，就是他认为的世界上最好的九哥亲手把他送到那些禽兽手里的。
梅潜山嘴里发出喃喃的声音：“不要过来，你别过来……”
他膝盖一软，就像有人在后面踹了他一脚，梅潜山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哥！”梅观云伸手架住梅潜山的手臂想把他提起来，但此刻梅潜山的身体仿佛有千斤重。
“你不要过来了，不要过来！”梅潜山大吼，再也顾不上什么风度，只想欺骗自己什么都没看到，所有的话语在此时都显得无力，六岁时经历的那一切是他人生二十五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而造成这梦魇的罪魁祸首，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路长亭看形势不对，冲上去拉徐久的手臂，但那小孩像空气一样，穿过路长亭，又直直穿过梅潜山和梅观云，朝楼梯口走去。
梅观云和路长亭回头看过去，一个老奶奶站在楼梯口，徐久走上前拉着他的手，两人一起下了楼梯。
“哥，能走吗？”梅观云想追，但梅潜山跪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他有些着急，“我背你。”
路长亭帮着他把梅潜山拉到背上，两人连忙去追前面的徐久和老奶奶。
前方的两人走得不快，梅观云和路长亭都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索性跟得很近，清晰地听到徐久和老奶奶的对话。
“奶奶，我明天不上学了。”徐久拉着老人的手。
梅潜山听见声音，身体抖了一下，梅观云一手兜着梅潜山的臀，一手捏了捏梅潜山手心安抚他。
“别害怕，哥，他们看不到我们。”梅观云轻声说。
梅潜山缩起身子，双手抱紧梅观云的脖子，闷声“嗯”了一下，他转眼悄悄看着徐久，五年级的孩子长得还不算高，剪了个平头，发根也不大规整，脸上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淤青，身上穿的衣服也很旧了。
他紧紧拉着奶奶的手，老人看起来年纪很大了，佝偻着背，走得很慢，她听到徐久的话，并没有第一时间责怪：“哦，老师让我来接你，是放假了，不需要上学了吗？”
徐久抬头看了一眼奶奶，老人视力不好，看路也勉勉强强，根本不可能看清他脸上的伤痕，他无法告诉奶奶，自己被高年级的学生堵在巷子里收了好几次保护费，书包里的东西被他们踩得零碎，空着手来上课，势利的老师根本不听他解释，反倒一次又一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羞辱责骂他。
他受够了。
徐久沉默了很久，才说：“嗯，放假了。”
奶奶没再说什么，两人脚步很慢，出了学校还走了很远，拐进了一条很窄很窄的小巷。
梅潜山伏在梅观云耳边，小声说：“放我下来。”
梅观云反手拍了拍他的臀才把他放下来，梅潜山没心思管这些，他探究地看向徐久和老人走进的那间屋子。
屋门和巷子一面的墙长在了一起，门框是黑色的，门槛很高，从门洞往里看，光线很暗，什么都看不到。
路长亭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卷了卷浅紫色的发尾：“进去看看？”
梅潜山顿了顿，点头：“嗯。”
三人走了进去。
屋子很小，发黑发黄的墙壁，墙皮掉得零碎，一颗白炽灯泡挂在屋子正中央，没点亮，只悬挂着，摇摇欲坠。
一口黑色的简陋棺材放在灯泡底下。
徐久跪在棺材前，一分一角地数着铁盒里的钱。
纸币很旧，像是被揉搓了好多遍，白色的裂纹一道又一道，大大小小的硬币也被徐久认真地放在手里，一角、一角地数。
“谁死了？”路长亭口无遮拦的。
梅观云“啧”了一声，用手肘拐了他一下，路长亭弯身一躲还是被戳到，疼得捂着腰哼哼唧唧地不说话了。
梅潜山看着徐久一点一点地把钱数清楚了，徐久才抬起头来。
“一百零一块三毛五，”徐久慢慢地把铁盒盖子合上，对着棺材喃喃道，“奶奶，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吴奶奶的。”
“咚、咚、咚！”
徐久磕完最后一个响头，没直起身来。
梅潜山站在原地看着他，就这样看着，时间久到他觉得徐久是不是发现三人的存在了，他才发现原来小孩伏在地上抖着肩膀哭。
梅潜山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徐久。
是害他被人折磨的徐久！
梅潜山皱了皱眉，握紧了拳头。
即使受再多的苦，人生再有多少磨难，都不是一个人伤害别人的理由。
梅观云发现梅潜山的不对劲，伸手握住他握紧的拳头：“别冲动，哥。”
梅潜山回过神，竟对刚才自己心里生出的怜悯感到可悲，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
“徐久，送葬的人来了，你跟他去一下吧。”一个年迈妇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梅潜山三人转眼一看，那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老奶奶，看起来比徐久奶奶的岁数要小一些。
徐久站起来，跟着老妇人去了。
三人跟上他们的脚步。
梅潜山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周围的环境“噼里啪啦”地破碎成多个小块，伴随着一阵机械零件转动的声音，房子、地面，甚至于天空都分解成无数个小方块开始翻滚转动，空隙间发出亮眼的蓝光。
梅观云和路长亭看得惊讶，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先进的智能数据块造景技术。
“盛泰每年的二十亿花得值啊……”路长亭抬着头，目光根本无法移开。
梅观云习惯性地嗤笑一声，还是不得不承认这系统开发得确实厉害：“怎么说都是我们集团打头取得的成果。”
“哼。”路长亭得意地笑了一下，不想跟他争功劳。
场景变换得很快，蓝光消失的时候，三人看清自己现在身处一个仓库一样的集装箱房子里，窗户透进明亮的光，一张又一张长短不一的单人床拼在一起，在四面墙的一侧摆成一个大通铺。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家具了。房子在一楼，地面仅仅用水泥铺了一层，梅潜山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一些远久的回忆突然浮现。
这是他六岁之前住的地方，和捡到他的几个哥哥一起。
梅潜山突然不想反抗了，如果系统非要让他直面这场童年噩梦，还不如尝试去面对。他一直都不是一个善于逃避的人。
他往记忆中那张小床走去，床面上还铺着哆啦A梦的蓝色三件套，阳光穿过窗户，把被子晒得很暖和。
梅潜山犹豫了一下，坐在了床尾，木制的儿童床摇摇晃晃地把他支撑住。
他在这张床上长到六岁，哥哥们把他当作掌上明珠，捧着哄着，最好的都给他。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梅潜山也茫然，他想这个问题从六岁到二十五岁，他想不明白。
一旁的梅观云和路长亭突然听到屋外的孩童嬉闹声，走到窗前一看，一个大孩子正领着一群小孩玩老鹰捉小鸡。
“哥，你过来看！”梅观云叫梅潜山，“那是你吗？”
梅潜山走过去，看到了那个扮演老鹰的小孩，是五、六岁时的他自己。
“嗯，是小时候的我。”梅潜山点点头，看到那个大孩子，赫然是十四岁的徐久。
他看着跟记忆里长得一模一样的徐久，眼里泛起一丝悲伤，那是曾经救了他的徐久，那也是曾经毁了他的徐久，那原本是梅潜山在这个世界上最依赖的人。
梅潜山不是天生就冷漠的，他只是不敢再把某个人当做自己内心的支柱，他害怕支柱再次坍塌，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哥？”梅观云拍了拍梅潜山的肩膀，把他从呆愣中唤醒。
“出去看看吧。”梅观云说。
梅潜山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出门，路长亭已经站在外面了，正在听围在一起的小孩们说话。
“九哥，吴奶奶是不是死了？”
“嗯，吴奶奶去另一个世界了，我们过几年就能看到她了。”
“但是我们已经等了三年了，九哥。”
“周保，如果想奶奶的话可以看看照片。”
叫“周保”的男孩撅了噘嘴，从裤兜里拿出一颗七歪八扭的大白兔奶糖来吃。
“周保！你去哪里弄的糖？我也要吃！”
“我也要！”
“我也要吃！”
孩子们蜂拥而上，把周保团团围住了，最后周保也没办法，和大家一人一口，把糖舔了个干净。
男孩们乱作一团，六岁的梅潜山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徐久，手拽着徐久的衣摆。
徐久摸了摸他的头发，从包里摸出一颗水果糖，拆了包装很快地塞进他嘴里。
“谢谢九哥。”梅潜山含着糖，一侧的脸颊鼓出一小块。
徐久温柔地笑着，捏了捏他的脸。
很温馨的一个场景。路长亭觉得有些意思，好整以暇地看向梅观云：“吃醋吗？小梅总？”
其实梅观云也能大约从梅潜山的表现猜到徐久就是伤害梅潜山的人，但纵使他恨得牙痒痒，也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梅观云把后牙磨得咯吱响，虽然徐久看不到，但他还是狠狠瞪了徐久一眼。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那是一个春天（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