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立春 ...

  •   晨雾在瓮城垛口凝成细密的水珠,程雨棠伸手接住檐角坠落的冰棱。指尖的凉意让她想起昨夜李之心敷药时说的话:"春寒最伤旧患,这膏药得捂到日头三竿。"羊绒大衣内袋里的平安扣贴着心口,随着呼吸微微发烫,像揣着块捂不化的暖玉。
      护城河对岸的老樱树抖落薄霜,浅粉花苞在料峭风中轻颤。程雨棠从笔记本抽出一枝去年腊月收的干樱枝,花萼处系着的红绳已褪成暗赭——这是去年验收时,李之心用糯米浆粘住断枝的"手术"痕迹。
      "程总!西侧垂莲柱的彩画补完色了!"小满举着调色板从马道跑来,丙烯颜料沾在围裙上像泼墨山水。程雨棠转身时,晨风掀起大衣下摆,露出腰间别着的铜胎珐琅笔套——李之心用报废的测绘仪零件改的,里头插着父亲留下的狼毫。
      琉璃塔方向忽然传来清脆铃音,八十一只铜铃在雾中次第轻摇。程雨棠摸出测温仪,液晶屏上的数字让她莞尔——零上五度,正是李之心念叨的"当归药效最佳温度"。锁骨下的膏药贴突然被晨风掀起半角,她伸手去按,却触到不知何时粘在领口的梅花瓣。
      "早饭都凉透了。"熟悉的吴语腔调混着芝麻香飘来。李之心拎着竹篮登上城楼,卡其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新拌的糯米灰浆,袖口卷起露出的腕上缠着绷带——昨儿抢救歪脖樱树时被老枝划的。
      程雨棠掀开笼布,青团碧莹莹的皮子上印着梅纹:"老太太又拿雕花模子折腾后厨了?"
      "这可是栖霞寺开过光的模具。"李之心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配饮的枇杷露,郑老新调的方子。"
      两人靠着箭窗分食青团,糯米混着艾草香惊醒了砖缝里的蚂蚁。李之心忽然用竹签挑了点朱砂,在窗棂积灰处勾了朵歪扭的樱花:"赶明儿给这瓮城办个画展,就叫《永乐春晓》如何?"
      对岸茶楼传来早场评弹的弦音,混着画舫搅动的水声漫上城头。程雨棠望着琉璃塔尖掠过的白鹭,忽然被塞了块温热的物件——李之心用废瓦当改的暖手炉,炉身錾刻的缠枝纹里还嵌着去年除夕的糖瓜渣。
      "程总!"测绘组的小伙子举着无人机遥控器大喊,"您来看看航拍构图!"
      李之心抢先接过显示屏,指尖划过屏幕上的樱花林:"这儿该添条鹅卵石小径,方便老太太们跳广场舞。"他袖口带起的风掠过她耳际,当归混着松节油的气息莫名让人心安。
      正午的阳光终于化开最后一片残冰,程雨棠解开大衣纽扣,平安扣的红绳从颈间滑落。李之心忽然俯身拾起,发梢扫过她手背:"绳结该换了,赶明儿用糯米浆搓根新的。"他腕间的绷带散开半截,昨日的伤处已然结痂,像老樱树新愈的疤。
      茶炉店的炊烟掠过垛口,送来油煎包子的焦香。程雨棠望着修复一新的瓮城轮廓,忽然觉得锁骨下的旧伤不再刺痛——那里贴着的不止是中药,更像是六百年的光阴熬成的膏方,正把往事的裂痕细细填平。
      地宫穹顶的晨光斜斜切过青砖,李之心屈膝蹲在阴凉处,卡其色工装裤的破洞里露出程母缝的深灰补丁。他咬着半块芝麻糖,舌尖卷走糖渣时,墨斗线轴在砖面骨碌碌滚出老远。
      "昨儿老太太又念叨你这破洞。"程雨棠拎着竹篮跨过门槛,新蒸的荠菜饺子香惊醒了砖缝里的潮虫,"说是再扯烂了,就拿你当补丁缝裤子上。"她蹲身将竹篮搁在墨线旁,顺手捡起线轴缠了两圈。
      李之心就着衣摆擦擦手,抓起饺子往嘴里塞:"那敢情好,正好给琉璃塔当吉祥物。"热油顺着指缝淌到腕间红绳上,将褪色的丝线染得晶亮。程雨棠抽出帕子给他擦手,瞥见绷带边缘渗出淡黄药渍——定是昨夜偷拆了换药。
      "别动。"她按住他乱晃的胳膊,指尖蘸了药膏往结痂处抹。李之心忽然嘶了声,却是被檐角漏下的光斑晃了眼:"程总这手艺,比给瓦当描金还细致。"他腕间的温度透过纱布传来,惊飞了竹篮上歇脚的粉蝶。
      墨斗线重新绷紧时,砖窑方向飘来开炉的号子声。李之心单手甩线的动作行云流水,朱砂染就的红痕在青砖上绽出梅花纹。程雨棠举着图纸比对,忽然笑出声:"这歪脖梅的走势,倒像你昨日跌进糯米浆桶的架势。"
      "那叫艺术创作。"他挑眉反驳,线轴脱手飞出,正巧砸中探头张望的学徒小满。少年抱着脑袋哀嚎:"李工,西厢房檐角的铜铃又卡住了!"
      李之心抄起半块青砖垫在墨线下,转头冲程雨棠眨眼:"赌五块梅花糕,这次不用梯子。"话音未落已窜出门去,工装后摆扫落砖灰,在晨光里扬起金粉似的尘雾。
      程雨棠追到廊下时,只见他猿猴般攀上脚手架,齿间咬着红绳束起的铜铃。晨风掠过修复一新的飞檐,将他哼的荒腔走板小调送进耳畔:"正月里来挂红灯哟——"
      "当心闪了舌头!"她扬手抛出个油纸包。李之心凌空接住,就势坐在梁枋上晃着腿拆包裹。新炒的南瓜子香漫过檐角,他朝底下喊:"程总,接着!"一枚瓜子壳打着旋儿落在她发间。
      日头攀上琉璃塔尖时,最后一车新城砖运抵地宫。李之心蹲在砖堆旁登记编号,忽然摸出块刻着歪扭"李"字的残砖:"瞅瞅,小满那小子偷学的篆刻。"程雨棠凑近细看,噗嗤乐了:"比你七岁时在城墙刻的'大作'强些。"
      砖窑的炊烟混着秦淮河的水汽漫进地宫,学徒们围着竹篮争抢最后的饺子。李之心变戏法似的从工具包掏出个铁盒,掀开是程母腌的糖蒜:"老太太说,吃了这个眼明心亮。"
      "留着你自己补脑子吧。"程雨棠笑着躲开,却被他塞了瓣蒜在掌心。辛辣气冲上鼻腔时,东南角忽然传来清越铃音——新挂的铜铃在春风里初试啼声,惊得护城河畔的早樱落了场粉雪。
      李之心就着蒜香咬了口冷掉的饺子,指向砖堆阴影:"那儿该摆套石桌椅,晌午能就着河风打盹。"程雨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琉璃塔的虹影正巧投在青砖地,将"程李监造"的铭文染成七彩。不知哪个学徒偷偷在砖缝插了枝野梅,花苞上还凝着晨露,像极了他们初遇那日老门东的春雨。

      晨雾未散的琉璃塔下,程雨棠捧着热豆浆暖手。青砖地上的霜痕被阳光晒成蜿蜒小溪,她抬脚避开积水,忽然听见监测仪发出细促的嗡鸣。抬头的刹那,茶炉店后院惊起的麻雀群正掠过塔尖,李之心的工装衣角在排水渠口一闪而逝。
      "李之心!"她踩着青苔冲过去,保温杯脱手滚进暗渠。晨光斜斜照见安全绳在条石上剧烈摩擦,细碎的石粉簌簌落进黑黢黢的渠口。
      "接着!"暗处突然飞来个沾满泥浆的青铜匣。程雨棠踉跄接住时,匣盖震开的脆响惊飞了檐角铜铃。两枚青玉平安扣滚落脚边,在积水里映出粼粼波光——缺失的"安"字残玉边缘,还粘着半片干枯的梅瓣。
      暗渠里传来衣料撕裂声,李之心抓着麻绳跃出洞口。晨光穿透他撕裂的工装前襟,后背那道形似飞檐的旧疤上沾着淤泥,倒像给琉璃塔描了道金边:"老爷子藏得够深,这匣子卡在正德年的排水阀......"
      "你不要命了?"程雨棠抓住他手腕,消毒棉签重重按在渗血的擦伤处。李之心疼得倒抽冷气,却仍嬉笑着用脏手背蹭她鼻尖:"程总这凶劲,倒像当年追着开发商要图纸的架势。"
      茶炉店的铜壶哨音刺破晨雾,程母挎着竹篮颤巍巍走来。老太太眯眼瞧见残玉,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抖得厉害:"老东西临终前攥着的,可不就是......"话尾消融在哽咽里,篮中滚出两个茶叶蛋,在青砖地上画出断续的圆。
      李之心蹲身拼合玉扣,淤泥从指缝滴落,在"永安"二字旁溅出墨点。暗渠深处忽然传来汩汩水声,六百年前的陶土管道奏响空灵韵律。程雨棠翻开父亲的手札,泪珠正巧砸在"携玉共贺"的"贺"字上,将墨迹洇成绽放的梅。
      "尝尝这个。"李之心变戏法似的摸出油纸包,新烙的梅花酥还烫手。程雨棠掰开酥皮,红糖馅里竟裹着枚蜜渍梅子——正是程母每年霜降腌的那罐。甜香漫过喉间时,排水渠口忽然跃出尾锦鲤,金红的鳞片映着琉璃塔的虹彩。
      学徒们推着板车运来新瓦,车辙在青苔上碾出春痕。李之心将红绳系在残玉上,突然抬手别进程雨棠发间:"赶明儿让老太太打对银簪,把这玉片嵌进去当坠子。"
      对岸文德桥传来早班渡轮的汽笛,惊起护城河的野鸭群。程雨棠望着波光里摇曳的塔影,忽然被塞了块温热的物件——李之心用废瓦片改的暖手炉,炉身錾刻的并蒂莲纹里,新发的绿苔正悄悄蔓延。晨风掠过修复一新的飞檐,将六百年前的祈愿,酿成今朝唇齿间的甜。
      晨光漫过琉璃塔尖时,程雨棠正蹲在护城河边整理衣襟。李之心忽然从柳树后闪出,指尖捏着片樱花瓣别在她耳后:"老太太说今儿得戴点喜气。"他袖口沾着糯米灰浆的清香,混着茶炉店飘来的芝麻香,惊得水面早鸭扑棱棱钻入芦苇丛。
      "又偷用我梳妆匣的绢花?"程雨棠拍开他沾着糖渍的手,瞥见对方工装领口别着枚歪扭的铜扣——正是去年修复仪凤门时从老砖缝抠出的明代遗物。李之心嬉笑着将油纸包塞给她,新烙的梅花酥烫得纸包窸窣作响:"七家湾张老头特意留的糖馅,说是给新城隍奶奶的贡品。"
      程母抱着骨灰坛的手微微发颤。老人今日换了件暗红缎袄,发髻别着程父送的第一支铜簪。李之心上前搀扶时,坛底黏着的半片琉璃瓦在晨光中泛着虹彩——正是二十年前程父从坍塌塔基抢救的残件。
      "爸,您瞧好了。"程雨棠轻抚坛身,指尖触到父亲当年刻的防滑纹。骨灰落入暗渠的刹那,六百年前的陶土管道突然奏响空灵水乐,惊得验收组成员纷纷探头。李之心悄悄扯断腕间红绳,褪色的丝缕缠上她戴着CT手环的腕子,青玉扣碰着医用塑料发出清越脆响。
      红绸揭幕的瞬间,河面骤起春风。琉璃塔身折射的光斑在涟漪间跳跃,交织成巨大的双喜纹样。人群爆发的欢呼声里,李之心忽然凑近她耳畔:"程工,发间落樱该扫扫了。"他指尖掠过她鬓角,摘下的花瓣却转而别在自己工装口袋。
      修复区外突然传来孩童惊呼。那株曾被雷击的老樱树簌簌抖落残雪,焦黑的枝桠上竟绽出星点浅粉。程雨棠凝望掌心花瓣,叶脉的冰裂纹竟与琉璃瓦的釉痕如出一辙。李之心变戏法似的摸出个铁盒,栖霞寺的素饼在晨光里泛着油光:"尝尝,住持说这叫'因果酥'。"
      茶炉店老板娘挤过人群,往两人怀里各塞了盅桂花酿:"趁热,当年你爸跟振华最爱这口。"甜酒入喉时,对岸忽然飘来《茉莉花》的琵琶曲。程雨棠望着琉璃塔尖掠过的春燕,被塞了块温热的物件——李之心用废瓦片改的暖手炉,炉身缠着新搓的糯米绳,绳结处还粘着半片樱瓣。
      夕阳西沉时,最后一缕光斑正巧落在老樱树的新蕊上。李之心蹲在树根处培土,工装后摆沾着的青苔与二十年前的雷击痕叠成水墨。程雨棠将验收报告垫在石凳上,忽然摸到夹层里的干花——去年惊蛰采的野菊,不知何时被他偷换了新绽的樱花。
      "赶明儿在这儿摆套石桌椅,"李之心甩着沾泥的铲子比划,"晌午能就着河风打盹,入夜可听六百年的更鼓。"他腕间新系的麻绳红得灼眼,绳结处青玉扣映着琉璃塔的虹光,将"永安"二字拓在初春的暮色里。

      暮色里的城墙砖泛着温润的暖光,李之心卸下工具包搁在箭垛上。包面"1998"的漆字被夕阳镀了层金边,像极了当年抢险队头盔上的反光贴。程雨棠挨着他坐下,羊绒大衣口袋里窸窣作响——验收报告边角粘着茶炉店送的桂花糖,底下还压着程母硬塞的喜糖盒。
      "老太太新研制的馅料。"李之心掰开梅花糕,豆沙里碎玉似的青玉屑泛着微光。程雨棠咬下时,当归的苦涩后调在舌尖化开,惊得她挑眉:"你把药方掺进点心了?"
      "郑老说这叫药食同源。"李之心笑得狡黠,指尖抹去她唇角的糖渣,"程叔笔记里写着,霜降后的当归配糯米最养胃。"晚风掠过垛口,掀起他工装衣襟,露出内袋里泛黄的药方纸。
      护城河对岸忽然爆出年轻人的笑闹。学徒们正在老樱树下架设测量仪,手电筒的光斑惊飞了归巢的麻雀。小满举着标尺追着蝴蝶跑,腰间的工具包叮当作响——那是李之心用旧帆布改的,包面歪歪扭扭绣着"2023"。
      "这帮小子比咱们当年闹腾。"李之心摸出个铁皮盒,栖霞寺的素饼混着陈皮糖叮咚作响。程雨棠拣了块梅子糖含在嘴里,忽然被远处的光影晃了眼——紫峰大厦的玻璃幕墙正将琉璃塔的虹光折成碎金,洒在秦淮河面宛若星轨。
      河面游船亮起灯笼,惊起圈圈涟漪。早樱的倒影在波纹里碎成星子,恍惚映出两个熟悉的身影。程雨棠揉揉眼,只见茶炉店的老师傅正在码头卸货,搪瓷缸磕碰木箱的脆响,与记忆里父亲测绘时的动静微妙重合。
      "看这个。"李之心忽然牵过她的手,腕间红绳擦过旧疤。他掌心躺着枚铜钥匙,齿痕与老门东祖宅的锁孔严丝合缝:"老太太让捎的,说书房柜底藏着好东西。"
      夜风送来油煎包子的香气,混着修复区新刷的桐油味。程雨棠就着路灯端详钥匙,忽然发现柄端刻着并蒂梅——与琉璃塔地宫那对青玉扣的纹样如出一辙。李之心的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钥匙纹路,那是他检修古建时养成的习惯。
      "程工!李工!"学徒们举着糯米团子跑来,蒸腾的热气惊散了暮色。小满献宝似的捧出个青团:"按您父亲笔记里的古法蒸的,馅里加了梅花露!"
      程雨棠咬开碧莹莹的皮子,清甜里忽地品出陈年酒香。李之心变戏法似的从工具包摸出个锡壶:"老太太偷兑的桂花酿,说是庆功专用。"年轻人们哄笑着传饮,惊得巡夜的保安直晃手电筒。
      霓虹渐次亮起时,琉璃塔尖掠过今春第一只雨燕。程雨棠望着河面交织的古今光影,忽然被塞了块温热的瓦片——李之心用废料改的暖手炉,炉身嵌着半枚青玉扣,余温正透过掌心熨帖旧伤。
      茶炉店方向飘来程母的吆喝,混着《茉莉花》的琵琶调漫过城墙。李之心就着暮色系紧她松开的鞋带,红绳头在晚风里轻晃:"赶明儿把工具包改个婚书匣,这些年攒的破铜烂铁总算能派正经用场。"
      最后一缕霞光沉入河底时,修复区的探照灯骤然亮起。琉璃塔身流转的虹光与大厦霓虹在空中交握,宛如跨越六百年的击掌。程雨棠望着光影里雀跃的学徒们,忽然读懂父亲手札末页的潦草批注——"匠心不绝,人间常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