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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常夜宴 ...

  •   戌初更漏时分,教坊司东厢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铜雀灯台里的蜡烛已经燃尽了第三枝,烛泪在灯座上凝结成奇形怪状的模样,散发出微弱的光。沈知微静静地跪坐在冰花窗棂前,膝下的金丝竹簟透着丝丝寒气,不断地侵蚀着她的双腿,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鎏金瓷香炉里,残存的龙涎香和药膏的苦涩混合在一起,在绡纱帷帐间弥漫开来,凝成一层薄薄的细雾,让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种神秘而诡异的氛围中。尚仪女官站在一旁,保养得极好的手,戴着鎏金护甲,正缓缓划过案几上的羊脂断玉,玉上衔着玉料的螭龙爪尖,此刻正抵着沈知微跳动的脉搏。

      “协律郎可知,谢少卿今日辰时在紫宸殿当面撕了太子手书的《洛神赋》?” 尚仪女官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缠枝烛台上的烛火像是受到了惊吓,猛地跳动了一下,映得断玉边缘那褐色的血渍仿佛活物一般游走起来。“他的血倒比西域胶漆更管用,竟能将金缮裂纹描作《璇玑图》纹样。” 尚仪继续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嘲讽和嫉妒。

      沈知微垂眸望着金丝绣鞋尖的污泥,思绪有些飘远。耳畔传来西苑掖庭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像敲在她的心上。她想起三日前路过金水桥时的情景,看守的老宦官正绘声绘色地说着今春太液池的锦鲤食人指甲,那画面光想想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如今再看这玉佩断口的诡异青灰,竟和那扑腾着血沫的水面出奇地相似,这让她心里一阵发寒。

      突然,尚仪女官猛地扯开沈知微的交领,动作粗暴又突然。沈知微毫无防备,银锁铜铃 “哐当” 一声撞在青玉砚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得窗外守夜的宫婢手一滑,打翻了琉璃盏。“哗啦” 一声,琉璃盏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永徽三年的银锁该是四爪螭纹,你这却是五爪的。” 尚仪女官的鎏金护甲卡进锁扣缝隙,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得意和阴险。“倒是巧了,先帝敕造的四十九枚银锁里,唯谢氏祠堂供着的族谱上有五爪纹样......”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

      窗外,夜风呼啸着卷碎了菱花镜,月光毫无阻碍地淌进屋内。洒在屏风上,班昭画像的衣袂在月光下翻飞,竟是要从苏绣里走出来一样,给这原本就紧张的气氛又增添了几分诡异。沈知微肩头渗血的纱布被掀开,尚仪女官的指尖涂着鲜艳的丹蔻,点着新结的血痂,冷冷地说道:“这箭伤的形状,倒似三年前陇右道......”

      “尚仪大人好记性。” 沈知微咬着牙说道。

      就在这时,竹帘金钩相击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谢云澜斜倚在螺钿屏风旁,他穿着玄色圆领袍,银线鹤纹在夜露的映衬下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腰间蹀躞带悬着的半块螭纹佩泛着幽光。他执起玉箫,轻轻挑开尚仪逼近的护甲,箫孔上沾染的杏花粉簌簌地落在沈知微的领口,带来一丝淡淡的花香。“前日太子赐的《破阵乐》残谱里,可有说鸣镝箭该射雁门还是陇右?” 谢云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丝调侃。

      尚仪女官听了这话,指节攥得发白,金步摇上的垂珠随着她的动作扫过谢云澜胸前的旧伤。沈知微盯着那道狰狞的疤痕,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她记起掖庭老妪曾说,今岁新调入宫的陇右将士里,有人用鸣镝箭猎雁的手法折了突厥使臣的旌旗。

      谢云澜缓缓俯身,他将断玉缺口贴上沈知微腕间的银锁,那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遍沈知微的全身,激得她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奇怪的是,锁芯铜铃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 “叮咚” 声,竟与窗外铜壶滴漏的声音完美合拍,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演奏。谢云澜的指尖轻轻掠过她耳后的碎发,温柔地说道:“金缮需取寅时荷露研墨,沈姑娘可愿为这玉佩寻些晨露?”

      窗外,夜鹭被屋内突然的动静惊飞,扑腾着翅膀发出 “嘎嘎” 的叫声。尚仪女官恼羞成怒,手中的银剪如闪电般破空而来。沈知微只觉眼前银光一闪,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可还是慢了一步。腕间的金铃骤断,“当” 的一声砸在青石板上,迸出一串火星。谢云澜反应极快,玉箫一横,精准地截住了尚仪的银剪。箫身与银剪碰撞,裂痕处渗出暗红的血珠,顺着箫身缓缓滑落。“尚仪这物归原主的手艺,怎比得上河西匠人补箭匣的利落?” 谢云澜嘲讽地说道。

      破晓时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教坊司后巷的青砖缝里,凝着霜糖似的晨露,在微弱的晨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沈知微跪在歪脖子杏树下,膝下的金线锦褥沾满了泥浆。她手中的鎏金漆盒里,残玉浸着玉髓膏,断裂处泛起鱼鳞状的涟漪。

      “小心沾了晦气。” 琵琶伎阿芜摇着绢扇,慢悠悠地倚在门廊上。她新染的丹蔻颜色鲜艳得有些刺眼,在阳光下反射出夺目的光。“昨半夜尚仪往你枕下塞药时,我见那鹤顶红是用永徽朝的官窑瓷瓶装的。” 阿芜压低声音说道,眼神中透露出担忧和害怕。

      沈知微心中一紧。她用银簪尖点着玉料青灰处,一股冷意如蜈蚣般顺着经脉往上爬,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几日擦拭银锁时,她就发现常有些靛青色粉末落在帕子上,和跟前这泛着铁腥的残玉颜色极为相似。她指尖一阵刺痛,原来是不小心用力过猛,扎到了手指。而谢云澜送来的青瓷瓶也在这时滚落脚边,她刚想去拾取,墙头突然飘来半片玄色衣袂。

      “未正三刻,右银台门换岗时螭纹要朝东。” 谢云澜的声音混着晨雾从墙头飘下。玉箫尖挑着片红梅落在漆盒中,如同一场美丽的梦境。“金水桥第三根望柱下有块活砖。” 他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有力。

      沈知微抬头时,只看到墙头晃动的杏枝扑簌簌地落花,谢云澜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阿芜在一旁嗤笑起来:“到底是将军府出来的,连递消息都要学鸣镝射书......” 她的话还没说完,残玉忽地迸裂,发出 “啪” 的一声脆响。内嵌的玄铁星图扎进沈知微的掌心,疼得她 “嘶” 了一声。仔细一看,暗纹竟与银锁底部的刻痕严丝合缝。

      申时,日光西斜,尚功局的鎏金匾额被晒得发烫。执事女史站在门口,鎏金护甲点着沈知微的贱籍文牒,眼中满是不屑。“教坊司的胭脂味儿都腌进骨头里了,也敢碰御赐之物?” 她冷哼一声。

      “是本官要她来验玉。” 孔雀蓝釉屏风后转出玄色身影,正是谢云澜。他腰间蹀躞带金钩勾起半串铜钥,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过来。沈知微望着他修长的指节抚过螭纹佩,金粉沿着裂纹缓缓流淌,将玄铁星图藏进雕花深处,龙涎香混着沉水香扑鼻而来,让沈知微感到一阵眩晕。这时,她觉额角微暖,原来是谢云澜的素帕正轻轻拭去她鬓间的汗珠。

      “这帕子......” 沈知微望着边角绣的祥云纹,心中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她发现这与尚功局裹冰裂纹瓷的赭色绸布一样。

      谢云澜玉箫轻敲青玉案,发出清脆的声响。“陇右道的酥油混着金粉,可比鹿角胶更黏血。” 他俯身下去,皂靴尖抵住沈知微跪麻的膝盖,轻声说道:“抬头。” 沈知微缓缓抬起头,额间火辣辣的伤口触到一丝凉意,原来是谢云澜指尖沾着玉髓膏,轻轻抹过她的伤痕。“麟德殿石阶养着西域贡的寒兰,戌时的露水最宜覆面。” 他温柔地说道。话音未落,窗外乍起穿堂风,金粉掠过沈知微颤抖的睫毛,落进她的眼底。刹那间,她仿佛看见七岁那年在太液池畔捞起的鎏金匣子,也这般泛着炫目碎光,那些尘封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暮鼓敲响,是一场盛大宴会的开场钟声。麟德殿的夜宴在众人的期待中拉开了帷幕,十二扇孔雀翎屏风在百枝灯树的映照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宛如仙境一般。沈知微深吸一口气,踩着《绿腰》的鼓点,轻盈地折腰旋身,新制的金缕鞋尖碾过青玉砖纹,每一个动作都优美而流畅。就在第七转音即将到来时,屏风后的玉箫声骤然插入乐阵,那熟悉的音律仿佛有着魔力一般,缠着她的足尖,竟如昨夜谢云澜亲自执她右手描补的星图纹路。

      “妙极!” 太子兴奋地击掌大笑,声音震落了琉璃樽中的琼浆,酒水泼湿了沈知微半幅云袖。沈知微闻到那浓醇酒液里游动着的红丝,分明是玉箫裂痕渗出的血珠的味道,心中不禁一阵慌乱。她踉跄退步,却没想到腰袢银锁突然坠地,锁链扯散了她精心梳理的惊鹄髻,金镶玉步摇 “哐当” 一声,直直坠入青玉地砖缝隙。

      谢云澜玉箫尖挑起沈知微的下颌,他的眼底寒芒似雪,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探究。“沈姑娘补玉用的金缮方子,是从陇右驿道的碎陶片上学的?” 他染血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唇角,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还是说......” 他腰间的半块螭纹佩忽泛起荧荧光晕,“长安城里有人教你识得永徽三年的金银错?”

      夜风轻轻吹过,卷来太液池的腥气。沈知微在这血腥味里,隐隐嗅到一丝杏花香,那是她熟悉的味道。她望着谢云澜被酒液浸湿的袍角,见那片绣衣下摆的银线鹤羽缺了一翅,她立刻认出,这分明是初遇那夜被她素纱披帛勾脱了金线的地方。

      铜壶滴漏声 “滴答滴答” 地响着,在催促着时光的流逝。殿外突然传来通报声:“太子侍读求见。” 谢云澜听了,微微皱眉,随后抽身离去。他转身的瞬间,掌心血珠滴在沈知微腕间的银锁上,滚烫的血珠烫得铜铃震响,那声音竟如当年母亲临终时的呜咽,让沈知微心中一阵刺痛。

      暗处的尚仪女官正拈着琉璃盏冷笑,杯中残酒映出窗外杏枝晃动的影子。沈知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金水桥第三根望柱下,正露出半截永徽年号的鎏金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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