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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裙摇篮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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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雪山终于被抛在身后。暮色四合,寒风被低矮的山丘和稀疏的松林阻挡。前方谷地,几点昏黄、摇曳的灯火在渐浓的夜色中如同鬼火。
一个还算不太落后的村落。规模不大。
不知道为什么,恍恍惚惚间潞安的耳朵有了几声婴儿的啼哭,很响亮,很稚嫩,可明明他们离村庄还有一段的距离,可这啼哭说得上熟悉吗,潞安说不出来。
他有些呆滞地问身后忍着疼痛,唇齿泛白的霍:“你有听到有孩子在哭吗。”
可霍没有理会他,霍的目光在一个不远处正在走的红衣女孩身上,他痛苦地招招手。
女孩摸了摸脑袋,她的波西米亚风的红裙。
那抹红色,像一道闪电,瞬间在潞安混沌的意识里劈开一道更亮的缝隙,开始一点点融化潞安对母亲的记忆——温暖模糊的红影旁好像是幼时的他自己的手紧紧抓着裙角。
可没等他看清母亲的容貌,女孩就到了他们面前:“你们是外,外乡人,人吧。”
女孩是个结巴,但可能不谙世事,行为和语言都显得迟钝。
但潞安并不想与她攀谈,本能地排斥与外人接触,眼神冰冷。
可身边的霍强撑着挤出一个极具迷惑性的温和笑容,琥珀色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着微光:“他刚听到啥婴儿哭,怕的,你看我受了挺重的伤,能帮我涂点药啥的吗?”
“你们不知道这个地方没有,没有信号,没啥医疗,婴儿,婴儿。“这个女孩说话颠三倒四的,但提到婴儿有着令人畏惧的兴奋。
她的举动似乎是有些像身旁的潞安,应该是和潞安记忆有关,在霍看来没太大问题。
但他看不到女孩头上的数字。
可潞安的头顶还是那异常的120%,脸上还是死一样的平静。
霍忍着痛,对潞安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撒娇般的抱怨:“走啊,杀神。你真想看我疼死在这荒山野岭?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疼,可都是拜你所赐。”
他些许狼狈地跟上红裙女孩的步伐。
潞安冰冷的视线扫过霍的背影。他抿紧唇还是迈步跟上了他们,走向那几点昏黄的、透着诡异气息的灯火。
女孩所生活的房子本身就是间医务所,里头有个胡子医生。
在女孩的示意下他对霍的伤处只是草草瞥了一眼,给霍进行了粗糙的诊治,和包扎。
“潞安,你还听得到怪声吗?“霍嘶地叫痛着,声音有些喘。
潞安自踏入这间屋子起,变得有些烦躁,那褪色的波西米亚红裙在他视野里晃动,像一团灼烧记忆的火焰。
他听到了摇篮床晃动的声响。
“霍。”潞安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他突然抓住霍的手臂,力道大得让霍闷哼一声,“我总是能听到怪声,你们听不到吗?”
“是真没有,因为”这是你的记忆,霍强忍着痛,没有说出潞安已死的混沌真相,“应该是刚经历了雪崩,耳鸣了吧。”
“但断断续续的像…线断了…”潞安皱着眉,似乎在努力从混沌中打捞词汇,“很细…很尖…扎得耳朵疼…但又…有点…软?”他描述得语无伦次,眼神空洞地望向医务所角落里一张积满灰尘的破旧婴儿床。
霍的心猛地一沉。婴儿啼哭,潞安听到的,是只有他能捕捉的记忆回响。
那红裙女孩…那婴儿床…这里的环境正在强烈地刺激潞安尘封的记忆碎片。
“大叔说…地方小…没…没空屋…”女孩结结巴巴地比划着,指向医务所后面一个堆满杂物、只有一张窄小木板床的昏暗隔间,“你…你们…挤挤…睡…睡这里。”
潞安对住宿条件毫无反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角落里那抹红色和若有似无的啼哭声攫住。
他像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走向那张小床,坐了下来。破旧的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在逼迫他想起什么。
霍忍着胸口的疼痛和神核撕裂带来的虚弱感,也艰难地挨着潞安坐下。狭小的空间里,两人肩膀不可避免地紧贴在一起。
潞安的身体冰冷僵硬,而伤口疼痛的霍也暖不到哪儿去。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霍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外面偶尔传来的、女孩和不知道谁的模糊不清的低语。
霍的额头冒着冷汗,他扯过床榻上的被子将自己包裹成雪山模样,从这头望过去,那个貌美如雪的男人,一个与120%挂钩的男人,仿佛雪山初融时最凛冽又纯净的一缕风。肌肤是冰雪凝成的,白得近乎透明,底下却流动着微蹙的眉峰,细碎的睫毛,整个人的美貌在翕动。
一个人类的容颜竟然让他有些暖和,但他还是将被子裹得更紧。
“这里…”潞安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有点…熟悉。”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斑驳的墙壁和低矮的屋顶,“墙…是黄的,窗户…很小…外面…有铃铛声?风吹过…叮叮当当的…”
霍微微笑着,引导着:“然后呢?还有什么?”
“冷…但是…不难受。”潞安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那是一种极其罕见、近乎虚幻的迷离,“有个红裙子的母暖暖地抱着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感受某种早已不存在的温度,“…味道…像…松香…新的…琴弓?”
他困惑地皱了皱眉,似乎在努力理解这种陌生的感觉,“…不吵…很…安静。”
“那时候幸福吗,潞安?”霍轻声问,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中微微泛光,。
他突然想起了有个暗恋无果的客人和他说:“人们总是在定义新的幸福标准,我都不符合,但我觉得我还挺幸福的。”
很像咬文嚼字,但他此刻也想知道潞安一生里的所谓幸福。
“幸福?”潞安重复着这个词汇,像在咀嚼一颗完全陌生的糖果,脸上只有纯粹的茫然,“那是什么,我不明白。”他摇了摇头,空洞的眼神重新聚焦在霍脸上,“我不想有,也不想笑,那些场景的我很小也总是哭。”
如果在这趟旅程中,潞安将明晃晃的120%爱意值全都兑现给了自己,他就会得到幸福吗。
这是爱神的幸福标准。
霍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睡吧,你不介意和我同头睡的话就躺下来吧。”霍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也许…梦里会明白。”
潞安没有说话沉默地躺了下来,但他的头是朝外的,和霍保持着距离。
疲惫和药物的作用终于压垮了霍,意识沉入黑暗。
而潞安闭眸后的黑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眼的白。冰冷的空气,带着消毒水和松香混合的味道。
视角很低,是婴儿的视角。
眼前晃动着大片模糊的、温暖的红色——是母亲的红裙。一只冰冷但异常柔软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一支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摇篮曲。那歌声…带着结巴的顿挫,却奇异地安抚了他。
“…乖…宝…宝…睡…觉…” 声音温柔,是潞安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温度。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安全感。小小的身体本能地依偎着那片红色。
突然,歌声停了。头顶的光线被一片阴影覆盖。
婴儿潞安抬起头,看到母亲低垂的脸。那张曾经在红裙映衬下显得温柔的脸,和那个女孩一模一样的脸。
此刻笼罩在阴影里,扭曲变形。空洞的眼睛里,翻涌着和潞安如出一辙的、深不见底的虚无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
“太…吵了…”母亲的声音不再是结巴的温柔,而是冰冷黏腻的耳语,带着一种神经质的亢奋,“你的…心跳…哭声…呼吸…都…太吵了,安静…安静就好…”
那只原本温柔拍抚的手,猛地变成了冰冷的钳子,死死捂住了婴儿的口鼻。
巨大的窒息感和死亡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小小的身体,视野迅速被黑暗吞噬,只有母亲那双在阴影中闪着疯狂光芒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