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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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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两人下楼后,没办法听清楼上人在说什么。
单知礼走到底楼,绕过摆满了五毒泡药的酒罐,到前台取出他的包。四下无人,他笑笑,语气带着点意欲打破沉闷的幽默:“这一趟下来,可对我们家有什么新想法?”
没人回答。他回头,见那人站在楼梯转角处,绷着那具美而不柔,劲而不刚的骨架,抬头看向二楼,像在等待什么。
作为骨科医生,单知礼从十八岁起便和人体结构图打交道,到如今看了快二十多年的骨,他扫一眼便知病灶在何处,多看一阵还能说出人身上长歪了哪根骨头。
就比如楼上,那位花衬衫男子头骨狭隘,脊柱侧弯,肋骨脆而薄,是精气空虚而心有淫.欲才有的奸佞小人骨。那位妇人颈骨挺直,浮肉包骨,内积浊水,是傲气折后虚相缠身,心损德亏后才有的俗世愆人骨。
单知礼不愿将视线在他们身上过多停留,于是爱相人的他便只好去分析凌无书的骨架。但很意外,凌无书只能让他觉得美。那位刚长成的少年身姿像一挺青竹,每一根骨都长在了恰到好处的位置,这让他看上去有气节而又不会过刚易折,平衡得像是从小到大刻意规范行为坐姿而得到的艺术品。单知礼见凌无书,浑身上下哪儿都好,唯一缺憾便是少了点峥嵘少年气,气质也太疏离。教他中医养生之道的老李头曾提过说这样的人虽心开灵窍,但思虑过重,往往很难走好入世路。
当然,这也只是他和老李头值夜班闲来无事琢磨的歪理,聊以自慰好不让冷夜显得太寂寞。
他慢慢走过去,以为要再次出声才能让凌无书回神。但凌无书真像心有灵窍般,率先带着那双静而无波的眼回头,接着垂下视线,淡淡一笑:“倒没什么新想法。”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多道理。”单知礼说着,同凌无书维持着和谐的距离,往窗边去。
凌无书认真听着,视线落在窗外,心不在焉笑了一声。单知礼停下脚步,拉伸几下肩颈,而后将手撑在窗框,望向外去:“这么多年过去,开地铁,修城区,处处换新,也就老爷子这边还像以前。”
凌无书坦诚道:“其实这个话题,外乡人没有发言权。”
“说起这个,我记得凌无书也不是港岛人。”单知礼看向他,“老家好像离这里很远?”
“我老家……”凌无书双目放空一瞬,接着看向盆栽,蜷起手指,很轻地抬了一下树叶,“单医生,你知道蜀东吗?”
单知礼说:“不了解,但有所耳闻,有很多山,是吗?”
“是绵延不断的山,山上有雾,有时你住在县城,抬头环顾四周都是高山,山连着山没有出口就像是一座牢。”凌无书说话声音很淡。
单知礼倒是有些好奇:“你难道不喜欢你家乡?那可是蜀东。”
“家,是一个很特殊的概念,很多时候不能用喜欢与否去形容。”凌无书说,“我口中的‘山牢’只是一个形容贴切的中性词,非要说的话,小学课本上有一个作文题我喜欢,它叫‘我的家乡很美’。小时候我喜欢海,清晨天亮和父母一起开车去外婆家时,妈妈会让我看窗外,那时车在半山腰,每当遮挡视野的树中断时,我就能透过车窗俯瞰离山脚最近的小镇。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这样看的时候,妈妈凑近那扇窗,轻声叫我抬头。”
“我按她说的做了,然后……我便在墨绿冷山间,看到了一整片云海。”凌无书顿了一下,才再开口,“纯白胜雪,寂静无声但随风翻涌,从山和山的间隙里流出,沉到一定高度就悬浮不动,看上去,就好像真的瑶台天池。”凌无书说着,眼尾带着点笑,很委婉地叹息,“南冥天池。鹏程万里自然厉害,但谁又能说,蜩与学究就见不到天池了。”
单知礼听完,真心感慨:“你的语言很美。”
凌无书笑了一声,倚在窗框上,用指腹轻轻揉着树叶:“是吗,如果你狭隘而丑陋,也不得不想办法用这些东西来粉饰自己。”
单知礼摇头,正对着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人只相信他眼睛看到的东西。”单知礼本想说,语言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分真实自我的体现,但还没开口,他就察觉凌无书又开始心不在焉,手指一下接一下捏树叶,余光也无意识往楼上瞟。这一切让单知礼觉得,好像这些看似认真的交流不过来自他身上很浅的地方,哪怕用诚恳的语气说出,也丝毫没有袒露心声的羞涩与窘迫。
单知礼大概能理解,人总要用一些美好的东西将自己层层包裹,这样哪怕在不得不解剖自己以证丹心时,也能金蝉脱壳去进行自我保护。但单知礼从学会这一套到运用这一套,足足花了十几年,他不太愿意让自己去相信,凌无书现在已经对此游刃有余。
单知礼刚开始对他好奇一秒,木楼梯便传来脚步声,接着单衾文出现在了楼下。
说起这位侄子,单知礼同样感慨颇深。正如此刻他气势全开站在玉堂春,就像这金字招牌未来的主人。这不免让单知礼更确信,玉堂春快成为囊中之物,非单衾文莫属了。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在今年过年,老爷子状似无意问起单衾文,在金华街区给国际商城交多少租金才合适时,一向认真敷衍的单衾文陈述思考的那一刻,就已经露出了一点野心。
他架着胳膊,双眼扫着饭桌,随口道:“国际商城刚落下不久,离新修的机场近,地段好,租金要贵点也不见怪。不过机场人流量虽高,但大多行程匆忙,少有人会停下来去逛商场,更别说这商场离机场还有四千米。走过去累不说,路上还全是一抬腿就能进的商铺,按需而供还价格便宜,路人又何必跑来商城。”
老爷子听完,笑了笑:“那依你的意思,在国际商城开分店根本就不值?”
“那倒不。”单衾文扬了扬唇,继续道,“这只能说,国际商城要是不想倒闭,就不能只把眼光放机场里,它开在南池么,自然还得吃南池的饭。而巧的是南池市民很认牌匾,玉堂春名声响,信誉好,开哪里都不愁客,甚至一条街想要人流量,反而得靠它。酒香不怕巷子深,玉堂春就是酒,国际商城就是巷,巷子想要热,得必定得倚靠酒香。所以逻辑反了,不是我们计划准备多少资金去抢商城里的黄金店面,而是这国际商城计划让出多大利益请我们进去坐镇。”
单衾文说完停了一下,端起桌上的雪碧杯:“至于值不值我就不多妄言,听说附近新修了科技园区,大学离得也近,就是不知政府后期规划什么,不过这些我想爷爷都有考量……”
单知礼听完,都不用去看老爷子的反应就知他很满意。而不得不说,单衾文这通发言也让单知礼松了口气。毕竟老爷子商场雄姿,但膝下四子却没一人愿为他的宏图效力。一子艺术天分极高,热衷绘画,可不幸得癌早早离世,也许这是入凡谪仙的宿命。一子只想服务人民,读完大学便跑去村小当支教,散播文明的种子,顺带给玉堂春添了一点崇高性。一子保有渔民粗犷本性,热爱大海,痴迷捕鱼而唯一志向是征服世上最后一条大马林鱼。至于最后一子,便是他单知礼,他没有宏图大志,只想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医者仁心,挽救生命——当然,也有不那么官方的说法,便是他什么都读不进去,只擅长学医,手术台上握着刀也最理智冷静。
单知礼相信,当父亲正式看清这豪华阵容,并发现无力回天且难以动摇任何一人时,是常常顾影自怜想要悲鸣的。毕竟没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家主不希望自己的位子能传到直系手里。但悲鸣无用,所谓五十而知天命,人,得学会从命。
但没想到那个除夕夜他最爱的孙子,又点燃了他蠢蠢欲动的心。如此来看,话也不能说太绝,人到了六七十岁也完全可以逆天改命。单衾文年纪虽轻,但谈论这些时想得透彻,甚至还知道一点非明文的东西。一通话下来,饭桌上的人除了单木锦父子和艾步盈,全都对他的未来规划心如明镜。
玉堂春是什么,老字号稳坐到现在,能赚多少钱已是次要。单家祖上虽是庖丁出身,但这庖丁是赫赫有名的御厨,一日三餐在手,皇帝都得叮嘱儿孙一句不可得罪。
话到这份上,单袭泯算是彻底明朗。近几年除夕夜都在城南老宅过,他当时虽没有一蹦三尺高说夙愿将了,但初一早上,还是难掩喜悦,给每人甚至单知君都包了厚厚一叠压岁包。单知君毫无心理障碍地将其拿着揣兜里,但樊宫羽却觉得自己一把年纪,有点不太好意思。拜年来的其他亲戚感觉到,便调侃她说作为嫂子必须得收下去,那时整个老宅都热闹得笑声不停。
等安顿下来,众人便开始唠家常,以增添家族荣誉感和凝聚力,话题不是谁考上了什么中学,就是谁生了一个新儿子。单知礼坐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便以去卫生间为由上楼了。
在二楼,他们能穿透一切的笑声还是很吵,那模样让人以为整个南池都是他们的。单知礼往走廊深处走着,在经过单木锦卧室时,他见那两兄弟正同艾步盈一起坐在地毯上打游戏。艾步盈把胳膊搭在单木锦肩上,歪着头认真去看单木锦的游戏机屏幕。单木锦则把红包摸了又摸,掌心都染了红,看向单衾文说:“你以后会说多说,这么多钱,够我买一台新游戏机了。”
但一向爱翘小尾巴的单衾文却没有很高兴,他抬头望着窗外,整个人安静得好像不在世界范畴里。
单知礼良久都没有挪开步。
这里的三个孩子,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他都是亲眼看着的。在他们四五岁时,他曾同一位故人闲聊,猜他们三个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对于艾步盈和单木锦,两人猜测都一样,但到单衾文这儿,他们就有了分歧。单知礼觉得,单衾文从小有主见,还精力旺盛,以后多半会远离纷争,环游世界去进行极限攀岩和越野滑雪。听他这么讲的人却很轻地摇了摇头,她反倒觉得,单衾文懂人情晓世故,头脑还这么聪明,很大可能会和老爷子一样成为商业精英。她说,其实大多数人到最后,都会走上一条自己从未想过的路。
当时单衾文正趴在一棵树上,拿着弹弓偷袭单木锦,那混世魔王的模样,让单知礼如何也不信单衾文会变得和老爷子一样沉稳。但现在,看着这个在非必要时刻就会一直沉默寡言单衾文……单知礼倒很想和她说,你真的猜对了。
可猜对又如何,没人再记得这赌约,一切也回不去了。就在单知礼撤回视线,准备转身离去时,单衾文就像感应到什么,忽然起身,走过去推开一扇窗。
冷风灌进,单木锦把被子扯下来裹住身体,抬头问他发什么疯。单衾文没回答,只朝外伸手,没多时一片雪花样的东西缓缓落在他手上。单知礼以为下雪了,心下微动,便走了过去。随后他见单衾文转身,低头,指尖停驻一只蝴蝶。
那一瞬,单知礼觉得自己眼眶红了。艾步盈连声惊呼好漂亮,单木锦也感慨:“这天气竟然还有蝴蝶。”
单衾文还是很安静,他抬了下手指,轻声道:“也许是小姑想我们了。”
单知礼听完,很浅地笑了一下,伸手想要去接蝴蝶:“难为你这时候想到我姐姐。”但他还没伸去,那蝴蝶便振动翅膀,朝窗外飞去了。
“这里太热闹。”单衾文侧头,声音淡到没人听清,“也许小姑觉得,已经离开的人再回来,是一种打扰。”
单知礼摇头,但语气是笑着的:“可十一年了,总不该一次也不打扰。”
他说完,便匆忙转身,靠在走廊上哭了。
在很多年前,在单知礼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姐姐。姐姐最喜欢上美术课,而梦想也很简单,是想在成年后绘出一本儿童漫画。那时他就是儿童,他的姐姐会用画画挣来的钱给他买零食吃,买好看的橡皮擦用,而他闯了祸往往也是姐姐背锅,姐姐是唯一女儿还聪颖懂事,很受父母疼爱,锅砸在身上也只是轻拍一下。察觉这点后,单知礼很为姐姐骄傲,平日里还故意调皮捣蛋就要看姐姐护他。他们兄弟姐妹间关系很好,但单知礼最亲的永远是姐姐。
可现在,他的世界里,已经再也没有她了。
哭过后,单知礼挺直脊背,恢复如常,温和有礼地对来往不绝的客人微笑。初二晚上,他照旧送走父亲的一群老友。有人在临走前拉着他的手,要给他介绍姻亲对象。单知礼在发现笑而不语根本没办法结束这疲惫一天时,选择敷衍答应,连声应好。那一刻他真恨自己。
夜露冷,带着满身寒霜上楼,他抬头,见到自己房门上悬了一只米色纸蝴蝶,只要一转门把手,那蝴蝶就开始摇晃。就像姐姐小时候挥舞着逗自己的捕梦网。那一刻他不再那么恨自己。
初五清晨江畔,他和单衾文一起提着新鲜食材回家。走到玉堂春那颗枫树下时他想起过去,有感于物是人非心生苍凉,便实在没忍住叹一句,树犹如此。单衾文看了眼,匆匆低头,轻声说,很多时候,很多事,除了我就只有树记得。
初七午后小仙岭,一大家子人去祭祖,单知礼为那些小孩儿在姐姐墓前嬉皮笑脸而生气。单衾文正半跪在草堆里,低头用打火机点黄纸。他听到孩子的笑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在跪拜结束离开时,将那群孩子顺到了一边去。等再回来,他看着老爷子提议说,我们应该在小姑坟前种一颗青松,这样无论过了多久,栖在枝头的鸟都会替我们告诉世界,她也来过。
单知礼听后,很清晰地想起多年前,知更鸟落在单衾文肩头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喜欢单衾文。这种了然,让他在单衾文凑过去要吻凌无书时,毫不费力就接受了这两个孩子的选择。
没有任何人,比单衾文还适合幸福了。
单知礼不想久留去耽搁单衾文教训凌无书的时间,他出了巷口就转弯,绕了一圈路才开车去了医院。医院的位置在海曙区和金华区中间,紧挨体育馆,附近有几条较为老旧的住宅街,门市清一色全是暖心饭店,远一点就是体育器材和轻食餐馆。
他中途停车,想去唯一一家甜品店取一个蛋糕,等过了十二点当自己的宵夜吃。这时天很黑,蛋糕店还没关门,一位女士提着小蛋糕推门出来,转身往医院的方向走。他留意了一眼,还没走近蛋糕店,便看到一黑影如老鼠从角落飞蹿而出,一把夺过女士肩上皮包就反身而逃。
单知礼几步追上,拧着黑影胳膊手刀重重砍向颈侧,黑影甚至没哀嚎就瘫软在地,手上还攥着皮包呢。单知礼松开他,把包提起来,拍了拍灰尘,递给赶过来的女士。女士接过连声道谢,泪从眼尾一直往下流,她捧着被撞翻的蛋糕盒,说她实在没办法了,她儿子只想最后再吃一口蛋糕,可蛋糕毁了,再买也没有了。
这样的事在医院太常见,买不到的糖葫芦,卖光的糖炒板栗……在无望的等待里,尽头总是这些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单知礼拍拍她的肩,让她等等。他转身进了蛋糕店,再出来时提着盒子,递给她:“给孩子吧。”
女士想接过,但手被烫到般往回缩:“我剩下的钱不够再买了。”
单知礼接过她手里的盒子,把自己的塞了过去:“是换。很多孩子以为医生住在医院,每天也靠一根针管和吊瓶吃饭。今天把我蛋糕换给他,也算小小狡辩一下,也许医生不是怪物。”
女士接过,用手背擦干眼泪,连连道谢后,就提着皮包朝医院快步而去。
单知礼回头,看着地上那个黑影,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一辆远去的无牌车。这地方在医院和体育馆中间,没有公交站台,楼宇修得密,间隔通道也狭窄,设计上就在违背人类趋光天性,自然容易唤醒某些耻于公诸于世的邪恶心思。以前附近有个小游乐场,来往还算热闹,但前几年因功能冲突改成了停车场后,便没什么人步行经过。除了日常住民,能到这儿的大多是在医院陪同病人的家属,他们往往身体疲劳,精神恍惚,要是因治安不好被歹徒盯上……
单知礼垂下视线,摸出手机报了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