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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关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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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贪多嚼不烂!构图塞得这么满,是怕观众喘得过气?”他手指毫不客气地戳着屏幕。
“这张,情绪刚到喉咙口,技术就拖后腿了!告诉你多少遍了,这种时候光圈再给我大胆地开!”他一边骂,一边粗暴地拖动参数滑块,效果却立竿见影地变得惊人。
有时,他的批评会戛然而止。“啧,”他会发出这样一个短促的音节,身体微微前倾,眯起眼,“这张有点意思了……”
他的手指停顿在一张照片上。
正是那晚在海滩,江岁声心潮澎湃下拍下的那张,焦点精准地落在近处几颗被海水打磨得光滑漆黑的礁石上,纹理清晰,质感冰冷而永恒。
而远处,城市的璀璨光带则被故意虚化,模糊成一片朦胧而喧嚣的背景,如同一条坠落的银河。
“就……前几天晚上。”江岁声小声回答,心里有些没底,像是交出了一份私密的日记。
时川沉默了,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久到棚内只剩下老旧空调的嗡鸣。久到江岁声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判断失误时,他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语气里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算是不加掩饰的赞赏:“这张很好。屁话少,东西多。”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江岁声:“脆弱和永恒,喧嚣和孤独,都给框进去了。有点意思了。”
能得到时川一句“很好”,其难度和珍贵程度远超任何官方奖项。巨大的成就感瞬间击中了江岁声,血液涌上脸颊,激动得他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麻,只能用力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从数百张备选照片中,精挑细选出五张作品。其中三张凝聚着他这几日独自奔波捕捉到的城市呼吸与时光切片,两张萃取自《流逝》项目中未被采用的、却充满灵光的实验性素材。
而压轴的最后一张,毫无争议地,正是那晚被时川盛赞的《海》。
鼠标指针悬停在“提交”按钮上,他深吸一口气,然后郑重地点击下去。页面跳转,显示提交成功。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满足地吁出一口气。一种久违的、完全源于自身热爱与努力的踏实感和兴奋感,温暖而坚定地包裹了他。这种感觉,独立于任何外在的评价与关系,只属于他自己。
晚上夏柏回来时,眉宇间带着连日加班带来的明显疲惫,但他仍记得江岁声今天投稿的事。
他脱下西装外套,松了松领带,便走到书房电脑前:“给我看看你最终提交的作品集。”
江岁声兴奋地帮他打开页面,一一点开讲解。夏柏看得很仔细,目光沉静,偶尔会提出一两个专业角度的问题。
当页面滑到最后一张《海》时,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的时间,明显比前面几张要长一些。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具体情绪。
“这张也放上去了?”他开口,语气听起来和评价其他照片时一样平淡自然。
“嗯!”江岁声用力点头,迫不及待地分享这份认可,“时老师看了也说这张很好!说很有感觉!”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完全沉浸在创作被肯定的喜悦里,丝毫没有察觉夏柏那片刻过于专注的凝视下,可能隐藏的微妙停顿。
夏柏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无缝切换回惯常的温柔。他抬起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江岁声的头发,唇角勾起完美的、令人安心的弧度:“嗯,我们小渡拍的,当然很好。”
他的夸奖一如既往地及时且充满肯定。然而,在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掠过屏幕上那张照片时,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神色。
那张照片,凝固了他精心安排的浪漫夜晚,却也独立地、永恒地封存了小渡那一刻脱离他掌控的、纯粹个人的视角与感悟。
但这丝异样稍纵即逝。他无比自然地关掉了页面,仿佛那只是一张普通的优秀作品,转而将话题引向了别处:“饿了吗?晚上想吃什么?今天可以出去吃,庆祝你完成投稿。”
江岁声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转移,开心地讨论起晚餐的选择。他沉浸在投稿后的轻松与对未来的期待中,并未对那张照片的插曲有丝毫深想。
他只是觉得,能这样心无旁骛地专注于自己热爱的事情,并且做得不错,这种感觉,真好。
秋意渐浓,海城的天空变得高远,空气里褪去了夏末的黏腻,添上了几分干爽的凉意。
连着几日在外奔波取景,江岁声贪恋着这难得的、适合创作的天气,却到底高估了自己这具身体的承受能力。
一场秋雨过后,气温骤降。起初只是喉咙有些干痒,他并没太在意,只当是换季的正常反应。直到某天清晨醒来,感到一阵熟悉的、骨头缝里透出的酸软和头晕,喉咙里的痒意也变成了隐隐的痛,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又感冒了。
不算严重,但足以让他变得懒洋洋的,鼻尖泛红,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时不时需要停下来,侧过脸捂着嘴低低地咳上一阵。
夏柏的脸色在他第一次咳嗽时就沉了下来。
“我就知道。”他语气里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不悦和浓浓的心疼,伸手探了探江岁声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眉头才稍稍舒展,但紧抿的唇线依旧显示着他的不赞同。
“从今天开始,在家休息,哪里都不准去。”他下达指令,语气是不容商榷的坚决,“时川那边我会打招呼,比赛结果出来之前,你都不需要再去他那里了。”
江岁声想辩解,说自己只是小感冒,不影响。但刚一开口,就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他眼角生理性地泛出泪花。
夏柏立刻倒了温水递到他嘴边,另一只手在他后背规律地拍抚着,动作温柔,眼神却十分强势:“你看,身体已经在抗议了。听话。”
他将江岁声按回床上,用柔软的被子将他裹紧,调整好室内恒温系统的温度,又仔细检查了窗户的密封性,确保没有一丝冷风能透进来。
接下来的几天,江岁声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了公寓内。夏柏将办公地点挪回了家里,大部分时间在书房开视频会议,但总会准时出现,监督他吃药、喝水、吃饭。
他无微不至,甚至亲自下厨熬煮清淡的粥品和润肺的汤水。然而,这种照顾也伴随着全方位的“监管”。
江岁声只是走到阳台想透口气,不到五分钟,夏柏的声音就会从身后传来:“外面风凉,进来。”
他刚拿起相机想看看之前拍的照片,夏柏便会温和却坚定地抽走它:“生病需要的是休息,不是耗神。好了再看。”
甚至他只是在沙发上对着窗外多发了一会儿呆,夏柏也会走过来,自然地探手摸摸他的额头,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安好,又或者只是在确认他是否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这种360度无死角的“关怀”,起初让生病脆弱的小渡感到安心,但几天下来,那无处不在的视线和不容置疑的安排,开始像一层无形的、越来越紧的薄膜,悄无声息地包裹上来,让他渐渐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