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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馈赠“大礼”·原样奉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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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将至,天色已然晦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岚山峰顶,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呜咽着穿过枯寂的竹林,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雪即将来临。
听竹轩内,谢琢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外罩厚实的墨色大氅,并未佩戴任何显眼饰物。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却燃着两簇冰冷的、跃动的火焰。
小禄子在一旁忧心忡忡:“大人,这般天气,王爷为何还要请您去品画?您的身子…”
“无碍。”谢琢系好氅衣带子,语气平淡,“王爷雅兴,岂可扫兴。你留在院中,不必跟随。”
“可是…”小禄子还想再劝,却被谢琢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
院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两名玄衣侍卫无声出现,躬身行礼:“谢大人,车驾已备好。”
谢琢颔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自己冷寂的眉眼,转身走出房门。
寒风扑面而来,刺骨冰冷,却让他因连日困于室内的混沌头脑为之一清。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肺腑间虽依旧带着熟悉的涩痛,精神却异常亢奋。
马车并非往日那辆青篷小车,而是一辆更为宽敞坚固、却依旧不起眼的黑漆平头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风雪。车内只有他一人,以及角落里一个固定的暖炉,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马车并未直接驶向慧觉大师的禅院,而是在后山蜿蜒的小路上不疾不徐地行进。车速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至于太快引人怀疑,又能确保在预定时间到达那段最僻静的路段。
谢琢靠坐在车厢壁,闭目养神,耳廓却微微翕动,捕捉着外界的一切声响——风声,雪落声,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以及…某种潜藏在这片寂静下的、不同寻常的呼吸与心跳。
来了。
他攥着袖中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指尖用力。
马车行至一处狭窄的山道拐角,一侧是陡峭石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山涧。此处视野受阻,风声呼啸,正是伏击的绝佳地点。
车速似乎刻意放慢了些许。
就在这一刹那——
“咻!咻!咻!”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陡然从两侧石壁上方响起!淬了毒的弩箭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射向马车车厢!力道之大,足以洞穿寻常木板!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侧雪地里猛地跃出七八道黑影,手持利刃,动作迅捷如豹,直扑马车!他们的目标明确,配合默契,显然是要一击必杀!
然而,预想中车厢被射穿、目标惊慌失措的场景并未发生。
那些凌厉的弩箭射在车厢壁上,竟发出“叮叮当当”一阵脆响,被某种坚硬的材质尽数弹开!马车甚至连晃都未曾晃动一下!
是特制的加固车厢!
那些扑上的黑影显然没料到这一点,动作不由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迟疑间——
异变再生!
马车前后左右的积雪之下,毫无征兆地暴起十数道身影!同样是玄衣,却气息更为冷冽肃杀,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无声无息地扑向那些袭击者!
人数、速度、配合,完全碾压!
瞬间,金铁交鸣之声与短促的惨呼便取代了呼啸的风声!雪地上绽开朵朵刺目的血花,迅速被新落的雪花覆盖。
战斗几乎在开始的同时,便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王府的侍卫显然早有准备,以逸待劳,出手狠辣精准,毫不留情。
谢琢坐在固若金汤的车厢内,听着外面激烈的厮杀声,面色平静无波,唯有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刺杀,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身为饵、引蛇出洞的惊险,以及…被另一种强大力量严密保护着的、奇异的安全感。
裴珩甚至没有亲自前来,便已将一切掌控于股掌之间。
外面的打斗声很快稀疏下来,最终归于寂静。只有风声依旧凄厉。
车帘被轻轻敲响,一名侍卫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血腥气:“大人,贼人已尽数伏诛。请您移步。”
谢琢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
冷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眼前的雪地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躺着十余具黑衣人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大片积雪。玄衣侍卫们正在沉默地检查尸体,收缴武器。
一名侍卫头领模样的男子上前,递过一枚从尸体上搜出的令牌。令牌样式古怪,非大周制式,上面刻着西陲部落特有的狼头图腾。
“果然是他们。”谢琢看了一眼,语气淡漠,并无意外。他将令牌递还,“可有活口?”
“留了两个重伤的,已喂药吊着性命,押下去审了。”侍卫头领回道,语气恭敬却干脆利落。
谢琢颔首,目光扫过那些尸体,最后落在那辆毫发无伤的马车上。
“王爷…此刻在何处?”他忽然问。
侍卫头领略一迟疑,道:“王爷应在禅院等候大人。”
谢琢沉默片刻,道:“回去告诉王爷,就说我受了惊吓,旧疾复发,需即刻回听竹轩静养,不能前去品画了,望王爷恕罪。”
侍卫头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只躬身道:“是。”
谢琢放下车帘,重新坐回车内,缓缓闭上眼。
饵已抛出,蛇已引出,猎杀已完成。接下来的审问、清算,是裴珩的事情。他不需要亲眼见证,更不需要此刻去与裴珩汇合,享受那种“并肩作战”的虚假错觉。
他需要的是,一个“受惊病发”的、完美的受害者形象。
只有这样,才能将这场针对他的刺杀,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
马车调转方向,在一队侍卫的严密护卫下,返回听竹轩。
当晚,谢琢“病势”陡然加重,高烧不退,咳血昏厥的消息便传遍了皇觉寺,自然也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东宫。
萧璟闻讯,又惊又怒。惊的是西陲藩王竟敢在京畿重地、皇家寺院行刺朝廷命官!怒的是对方如此猖狂,简直丝毫未将他这个储君放在眼里!而谢琢,他刚刚决定要重用的臣子,竟又一次因他之故,身陷险境,性命垂危!
他立刻加派太医,赏下无数珍稀药材,甚至亲自拟旨,严令有司彻查此事,语气之严厉,前所未有。
一时间,朝野再次震动。西陲藩王使者被扣、林家倒台、如今又公然刺杀东宫近臣…这一连串的事件,彻底触动了皇帝的逆鳞。
来自京师的斥责诏书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西陲,语气空前强硬。边境驻军悄然调动,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这一切,谢琢在听竹轩内“昏昏沉沉”地“听”着,心中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西陲藩王这步棋,已被裴珩和他联手,彻底将死。而接下来,该轮到最后的清算——林微言。
他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对着前来“探视”的东宫心腹内侍,断断续续、气息奄奄地提及,昏迷中总梦见昔日诏狱种种,梦见毒酒穿喉之痛…言语间充满惊惧不安,仿佛被昔日阴影彻底魇住。
那内侍回报萧璟时,自是添油加醋,将谢琢的“惨状”和“心病”描述得淋漓尽致。
萧璟本就因林家之事对林微言厌弃至极,此刻听闻谢琢因旧日阴影(那杯他默许了的毒酒)而惊惧成疾,心中那点残存的旧情和愧疚终于被彻底碾碎,转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与迁怒。
若非林微言及其家族屡生事端,步步紧逼,谢琢何至于此?他又何至于陷入如今这般被动境地!
就在这时,裴珩“适时”地派人送来了一份“慰问之礼”——并非药材补品,而是一卷看似普通的佛经。经卷中,却“无意”间夹带了一页从西陲暗桩口中拷问出的、与林家某些隐秘往来相关的零星供词碎片,虽不完整,却足以引人遐想,坐实林家通敌之嫌!
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萧璟。
他看着那页供词,想起林微言往日那些看似天真无邪、实则处处针对谢琢的言行,想起赏梅宴上那“可疑”的接触,想起林家累累罪行…一个恶毒、愚蠢、甚至可能通敌卖国的形象,彻底取代了记忆中那个柔美可人的白月光。
恶心与愤怒席卷了他。
他不能再留这个祸害在东宫!不能再让这个人,提醒他自己曾经有多么眼瞎!多么昏聩!
“来人!”萧璟的声音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感情,“传孤旨意:林氏微言,品行不端,屡生事端,更兼家族罪孽深重,有负圣恩。即日起,削其一切封号,废为庶人。赐…鸩酒。”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心腹内侍心中一凛,不敢多言,躬身领命:“是。”
当日晚,风雪愈烈。
东宫偏殿那扇许久未曾开启的门,被无声推开。一名面无表情的内侍端着黑漆木盘,上面放着一壶酒,一只酒杯,走了进去。
殿内冰冷空旷,连炭火都已熄灭多时。林微言蜷缩在榻上,形容枯槁,早已失了往日光彩。听到脚步声,他茫然抬头,在看到那壶酒的瞬间,瞳孔骤然缩紧!
“不…不可能…殿下不会这么对我!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他像是疯了般从榻上滚下来,扑向那内侍,声音凄厉尖锐。
内侍轻易地避开了他,眼神冰冷如同看一个死物:“林庶人,殿下旨意已下,莫要让奴才为难。您还是自行了断,留个全尸,也全了最后一丝体面。”
“体面?”林微言癫狂大笑,泪水和鼻涕糊了满脸,“他萧璟如此对我,还谈什么体面!是谢琢!一定是谢琢那个贱人害我!我要见殿下!我要告诉他…”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那内侍已经失去了耐心,对身后两名孔武有力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两人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死死钳制住疯狂挣扎的林微言。另一名内侍面无表情地端起酒壶,斟满那杯清澈如同泉水的毒酒,强行掰开他的下巴,不顾其绝望的呜咽和挣扎,硬生生将毒酒灌了下去!
动作干脆利落,毫无拖沓。
“咳咳…呕…”林微言剧烈地咳嗽着,试图将喝下去的酒呕出来,却是徒劳。很快,剧烈的腹痛便席卷了他,他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脸色迅速变得青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眼神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恐惧与怨毒。
他死死瞪着殿门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曾对他温柔浅笑的储君。
最终,一切挣扎归于沉寂。
那双曾经盈满秋水、我见犹怜的眸子,彻底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与凝固的绝望。
内侍上前探了探鼻息,确认无误,方才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
“收拾干净。”他冷淡地吩咐一句,端起空了的酒壶和酒杯,转身离去,再未多看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一眼。
殿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风雪依旧,无声地覆盖着皇城的朱墙碧瓦,也掩盖了这处偏殿里刚刚发生的一切罪恶与肮脏。
消息传到听竹轩时,已是深夜。
谢琢并未入睡,只披衣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与风雪。
当那名沉默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后,他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指尖的白子,“啪”一声轻响,落在了棋盘上。
并非任何关键的位置,只是一处无关紧要的边角。
他缓缓收回手,目光落在那个棋子上,看了许久许久。
然后,极轻极缓地,吁出了一口气。
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开,很快便消散无踪。
心中那片汹涌了兩世的恨意,在这一刻,仿佛也随着这口气,缓缓平息、沉淀,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虚无。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也没有丝毫的怜悯。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原样奉还。
他做到了。
林微言,终究还是死在了这杯毒酒之下,死在了萧璟的旨意之中。
和他前世一模一样的结局。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变得更大了。
谢琢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尽数敛于那片冰冷的虚无之下。
棋局还未终了。
他还有最后一个对手。
那个曾赐予他毒酒,今生又予他“愧疚”与“庇护”的…
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