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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95章 萧战的隐忧 ...


  •   雁门关的夜风刮过城楼时,总带着铁锈与血痂的气味。镇北王府的暖阁里,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萧战裹着厚重的玄狐裘,整个人陷在圈椅的阴影里,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玉雕。烛光在他脸上跳动,勾勒出过于清晰的颧骨轮廓,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

      “咳……咳咳……”

      压抑的呛咳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猛地侧过身,肩胛骨在裘衣下嶙峋地耸起,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扶手,指节绷得发白。喉间翻滚的腥甜再也压不住,暗红的血沫溅在身前小几的星象图上,迅速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像一朵朵狰狞绽放的墨梅。

      “世子!”侍立一旁的福伯抢步上前,颤抖的手捧着白绢去擦拭他嘴角的血渍。老仆浑浊的眼里蓄满了水光,却不敢让泪落下来。

      萧战摆摆手,喘息稍定,目光却依旧凝在染血的星图上。那是他熬了三夜绘制的《北境分野星轨图》,精细的墨线勾勒出紫微垣与北斗九星的轨迹,此刻却被污血模糊了天枢与摇光的连线。

      “无妨。”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拿……拿新的绢纸来。”

      福伯嘴唇翕动,终究没说什么,默默退下。门帘掀开又落下,带进一股裹着雪粒的寒风。萧战望着炭盆里明灭的火星,胸口那块血玉符咒隔着衣料传来微弱的温热,如同千里之外另一颗心脏的跳动。他知道,秦昭此刻正在校场整军,玄甲映着寒光,墨发在朔风中猎猎飞扬。他得在她回来前,把这张图补完。

      脚步声在廊下响起,沉稳而迅捷。不是福伯。

      萧战没有抬头,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星图边缘的焦痕——那是三日前粮船遇袭时,火矢擦过图卷留下的。

      “粮草的事,解决了?”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秦昭掀帘而入,带进一身凛冽的霜雪气。玄色战袍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发髻有些松散,几缕墨发垂在颊边,衬得脸色愈发冷白。她解下佩刀搁在门边刀架上,目光扫过小几上的血渍,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拓跋雄暂时压住了。”她走到炭盆边,伸手烤火,指关节冻得发红,“斩了七个挑头的,三军混编,旗号换了‘靖国’。”语气平淡,仿佛说的不是一场流血整肃,而是换了面军旗般简单。

      萧战终于抬眼。烛光落进他眼里,那曾经清亮如寒潭的眸子,如今蒙着一层挥之不散的倦怠,唯有深处一点锐光未灭,像埋在灰烬里的星火。“以杀止杀,终非长久。”他轻轻咳了一声,将染血的星图推向她,“看看这个。”

      秦昭俯身。图上,代表北斗军的“破军”星黯淡无光,被象征凉国势力的“七杀”与夜北残部的“贪狼”紧紧挤压。而本该拱卫紫微帝星的“天相”与“天府”二星,竟偏移轨迹,直指西北一处标注着“黑水河谷”的方位。

      “星象示警,粮道有劫。”萧战指尖点向“黑水河谷”,“七杀贪狼并耀,主内乱纷争。破军失辉,恐有断炊之危。”他顿了顿,呼吸又有些急促,“三军初合,人心未附。若粮道再断……”

      他没说下去。暖阁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鸣。秦昭盯着图上那片被血污浸染的星域,仿佛看到无数士卒在风雪中因冻饿倒毙,看到刚刚缝合的联军裂痕在饥饿的啃噬下再次崩裂。她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我已派林墨率鹰眼精锐沿黑水河布防。”她声音低沉,“三日之内,必有粮至。”

      萧战看着她紧绷的下颌线,那线条锐利得能割破夜色。他太了解她,这平静之下是绷到极致的弦。“星轨南移,”他指向图中一道几乎被忽略的细线,“三日后子时,荧惑守心。”

      秦昭猛地抬眼。荧惑守心,大凶之兆。主兵灾,主饥馑,主……将星陨落。

      “你的脸色比纸还白。”她突然道,目光如刀,剐过他毫无血色的脸,“太医怎么说?”

      暖阁的门帘再次被掀开。福伯引着两人进来。当先的是太医院院判周鹤年,须发皆白,面容沉肃。身后跟着个年轻太医,捧着药箱,眼神躲闪,不敢看萧战。

      周院判行了礼,手指搭上萧战递出的腕脉。指尖下的皮肤冰凉,脉搏微弱如游丝,每一次跳动都带着艰涩的滞重感。他闭目凝神,眉头越锁越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年轻太医偷眼瞧着世子。那曾经名动京华的镇北王世子,如今瘦脱了形,宽大的裘衣下空荡荡的,只有一双眼睛还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孤星。他想起师傅私下里的叹息:“心脉如朽索悬石,油尽灯枯之相啊……”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良久,周院判缓缓收手,对着秦昭深深一揖,声音干涩:“将军……世子心脉受损极重,乃积年旧伤叠加重创所致。寒邪入骨,气血两亏……”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恐……恐难长寿。需静心调养,切忌劳神耗力。”

      “长寿?”秦昭的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冻过的铁,“周院判,我要的是准话。多久?”

      周院判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触到胸口:“若……若能安心静养,或可延三五年之数。若再劳心伤神,恐……恐有旦夕之祸。”

      暖阁里死寂一片。炭火盆爆出一个火星,溅落在青砖地上,瞬间熄灭。

      “知道了。”秦昭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福伯,送周院判。”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暖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炭火的光映在秦昭侧脸上,明暗不定。她走到小几旁,拿起那张染血的星图,指腹用力擦过那片污渍,却只让血迹晕染得更开。

      “三五年?”她忽然嗤笑一声,将那图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萧战,你听听,他们说你只能活三五年!”

      萧战静静看着她。她眼底翻涌着暴戾的赤红,像被逼到绝境的母狼。他太熟悉这种眼神,每一次她濒临失控时,都会这样。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覆上她紧握的拳头。那拳头坚硬如铁,带着微微的颤抖。

      “琬卿,”他唤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星图揉碎了,也改不了天象。”

      秦昭猛地抽回手,像被烫到一般。她背过身,肩背绷得笔直,对着墙壁上悬挂的北境舆图,半晌无言。舆图上,雁门关像一枚黑色的楔子,死死钉在莽莽群山与苍茫草原之间。她想起野狼谷的冲天火光,想起校场上滚落的人头,想起他咳出的血染红雪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攫住了她,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

      “所以呢?”她转过身,眼底的赤红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你就打算这样,看着星图,数着日子,等着那‘旦夕之祸’?”

      萧战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苍白虚弱,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了然。“当然不。”他撑着扶手,慢慢站起身。裘衣滑落些许,露出里面单薄的素白中衣,更显得形销骨立。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寒风裹着雪沫瞬间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窗外是沉沉的夜,铅云低垂,不见星月。只有雁门关城楼上巡夜的火把,在风雪中摇曳出微弱的光点。

      “你看,”他指着漆黑的夜空,“今夜无星。”

      秦昭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寒意扑面,她却没有瑟缩。

      “但星就在那里。”萧战的声音在风里有些飘忽,“紫微、天机、七杀、破军……它们从未消失,只是被云层遮蔽。观星之术,首在‘观心’。心静,则云开雾散,星轨自明。”

      他关上窗,隔绝了风雪,暖阁重归寂静。他走回小几旁,将那张染血的星图一点点抚平,又从旁边取过一张新的素白绢纸铺开。指尖蘸了墨,悬于纸上,微微颤抖。

      “我教你。”他抬眼看她,目光沉静如水,“若我不在,你要学会自己看这片天。”

      秦昭心头剧震。她看着他执笔的手,骨节分明,苍白得几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那曾挽过惊鸿弓、执过定疆剑的手,此刻却连握稳一支笔都显得吃力。

      “从何学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从最基础的星官分野。”萧战落笔,墨线在绢纸上流畅地勾勒出北斗七星的轮廓,“北斗主杀伐,掌兵戈。天枢为魁首,主将帅;天璇掌粮秣;天玑司谋略;天权定方位;玉衡主刑杀;开阳应士卒;摇光……摇光兆变数,主吉凶祸福之转圜。”他一边画,一边讲解,语速平缓,每一个字却像重锤敲在秦昭心上。

      她凝神细看。他的笔法依旧精准,但手腕的颤抖却让线条偶尔出现细微的波动。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绢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恍若未觉,继续画着,将代表三军的星辰一一标注。

      “三军混编,破军虽弱,但得七杀之锋锐,贪狼之机变,若能统合……”他笔尖一顿,指向代表联军本阵的位置,刚想说什么,一阵剧烈的呛咳毫无征兆地袭来!

      “咳!咳咳咳——!”

      他猛地弯下腰,单手死死抵住胸口,咳得撕心裂肺,浑身都在痉挛。大口的鲜血从指缝间涌出,溅在刚刚绘制的星图上,瞬间将“破军”星染得一片猩红!

      “萧战!”秦昭一步抢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处一片冰凉,隔着厚重的裘衣都能感觉到那具身体的单薄和颤抖。她半抱着他,将他扶回圈椅。

      福伯闻声冲进来,见状老泪纵横,慌忙递上温水。萧战摆摆手,喘息着,目光却固执地锁在那张被血污的星图上。

      “无……无妨。”他喘息稍定,竟又伸出手,指尖蘸了蘸自己咳出的血,在那片猩红旁,颤抖着画下一条新的轨迹。血线蜿蜒,绕过黯淡的破军,将七杀与贪狼隐隐勾连。

      “看……”他声音微弱,带着血沫的嘶哑,“内乱……可……可引为外御之力……关键在……摇光……”话未说完,他身体一软,彻底昏厥过去,头无力地歪倒在秦昭臂弯里。

      “萧战!”秦昭厉喝,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探他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猛地抬头,眼中寒光暴射:“福伯!拿参汤!叫周鹤年滚回来!快!”

      暖阁里瞬间乱作一团。脚步声、惊呼声、杯盘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秦昭半跪在地上,紧紧抱着怀中冰冷的身躯,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感受着他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呼吸。

      窗外的风雪更急了,疯狂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嘶鸣。炭火盆里的火光映着她煞白的脸,也映着地上那张染血的星图。破军星湮没在血污里,摇光的位置,一道血线蜿蜒指向未知的黑暗。

      她低下头,脸颊贴着他冰凉的额角,一字一句,如同立下血誓:

      “萧战,你听着。”
      “这星图,我学。”
      “但这片天,我要你陪我一起看。”
      “若天要夺你,我便向天夺人。”
      “纵使踏碎阎罗殿,我也要把你抢回来!”

      暖阁外,风雪漫天。一只孤鹰掠过雁门关漆黑的城堞,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唳,旋即被狂风撕碎,消散在无边的暗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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