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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后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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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金属门板硌着季望的背脊,寒意丝丝缕缕钻进骨髓里。
他就这样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在陈棠紧闭的房门之外,站了整整一夜。
门内死寂一片,但那压抑到极致、带着痛苦颤音的咳嗽和喘息声,却像无形的锯齿,在他脑海中反复拉锯。
每一次破碎的声响,都重重凿在他同样破碎混乱的心口上。
后悔如同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浸透他的四肢百骸。
他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
怎么就把那些伤人的话像刀子一样甩了出去。
陈棠那张苍白到透明,眼睫疲惫垂眸的模样清晰地浮现眼前。
哥哥是不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重到需要吃那种能一把把往下咽的药?
那夜尖锐的质问此刻像淬了毒的刺,扎得他自己鲜血淋漓。
明明自已看得出陈棠刚出完任务回来状态不好,却还和他吵架。
季望的后脑勺重重撞向冰冷的门板,发出沉闷的一声,想用这钝痛压下心腔里翻涌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慌乱和自责。
天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窗帘的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惨淡的光影。
陈棠缓缓睁开眼,视野里是熟悉的天花板。
身体像是被重型卡车反复碾压过,每一根骨头都叫嚣着酸痛,太阳穴的位置突突地跳着钝痛,连呼吸都带着肺部深处的拉扯感。
药物带来的昏沉和噩梦残留的惊悸还未完全褪去,喉咙火烧火燎。
药,昨晚他失控地嗑下去的那些药……
意识回笼的瞬间,巨大的疲惫和更深一层的自我厌弃如潮水般涌来。
他挣扎着坐起,撑着沉重如灌铅的头颅。药瓶还冰冷地躺在地毯上,像一个无声的耻辱标记。
陈棠默默拾起,把它塞回床头柜最深的角落,仿佛要一同埋葬那失控的狼狈和脆弱。
身体虚弱得厉害,下床时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几乎站立不稳,虚浮的踉跄让他下意识扶住了门框。
喉咙干得冒烟,他想去厨房倒杯水。
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压下昨晚残余的眩晕和身体的不适,他转动了门把手。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清晨微寒的空气扑面而来。
同时,一个倚靠着门框,背脊僵硬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他低垂疲惫的视野。
季望?!
陈棠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
少年就那么靠在冰冷的金属门框边,穿着一身显然还是昨天的衣服,头发凌乱,眼下乌青浓重。
他在冰冷的门外守了一整夜。
是因为担心他吗?
季望也听到了开门声,猛地扭头看过来。那双总是带着锐气、年轻得过分的眼睛里,此刻交织着疲惫未褪尽的红血丝,和一种急切而纯粹的担忧。
那眼神太直白,太烫人,烫得陈棠心口微微一缩。
猝不及防的对视,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哥哥?”
季望哑着嗓子开口,声音粗糙得像砂纸摩擦,“你…还好吧?”
那担忧几乎要溢出来,毫不掩饰。
他是不是都听见了。
听见了他昨晚恐慌的叫喊,粗重的喘息和失控吃药的狼狈?
强烈的尴尬和自我暴露的羞耻感瞬间烧上了陈棠的耳根和脸颊。
他觉得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怪物,暴露在最不想看见自己脆弱的人面前。
他下意识避开了季望过于灼热的视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气音。
他本想冷硬地让他让开,或者像往常对别人一样甩一句“与你无关”,但看着少年眼中那纯粹到刺目的关心,想到自己昨晚的失态极有可能就是由那场争吵诱发……
算了。
心底涌起一股极其沉重的疲惫,仿佛连维持冷漠姿态的力气都已耗尽。
陈棠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性的、告诉对方自己没事的笑,奈何面部肌肉僵硬无力,最终只牵出一个极其浅淡、甚至带着点无奈的弧度,看起来虚弱又勉强。
“嗯,没事。”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你……回房去睡会儿吧。”这话说出来,竟没有以往那种冰质的命令感,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甚至像一句温和的逐客令。
回去吧,别在这里守着,别看着我这个样子。
说完,他没有再看季望的反应,仿佛那浅浅一笑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陈棠低下头,强撑着极度虚弱的身体,脚步发飘、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玄关挪去。
目标清晰,去医院。
去见林砚。
他需要治疗,需要稳定剂,他快撑不住了,无论是身体,还是那条藏在理智冰面之下、蠢蠢欲动的“死线”。
季望还僵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那道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倒的身影。
陈棠那苍白的侧脸、眼底深重的阴影和虚浮的步伐,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他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就在这时——
“小棠!”
一个洪亮中带着焦急的男声打破了门口凝滞的沉默。紧接着,一阵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传来。
身材极为高大壮硕的男人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军绿色工装外套,胡茬青茬,眉眼凌厉,行动间带着军人特有的迅捷和力量感。
来人正是之前被临时抽调去外省的邻居大哥楚木川。
楚木川一接到智能管家的预警,检测到陈棠生命体征异常波动、有就医意图,就立刻把手头的任务甩给了副手,调头就往回赶。
国家给他的第一任务,从来都是看好这个特殊又脆弱的“国宝”,寸步不离。
“接到你生命指征报警就赶紧回来了!怎么弄成这鬼样子?!”
楚木川一眼就看到了陈棠那摇摇欲坠的架势,眉头狠狠拧成疙瘩,眼底的心疼和着急明晃晃的。
他甚至没有多余寒暄,也不在意旁边杵着的季望,大步上前,强有力的臂膀一伸,极其自然地、几乎是半抱半架地将陈棠的胳膊绕到了自己肩上。
陈棠身体本就极度虚弱,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一带,整个重心都倚靠在了楚木川那厚实可靠的胸膛上。
楚木川一手稳稳地托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甚至极其迅速地弯腰捡起了玄关柜上的钥匙和医疗卡,动作行云流水,透着一股照顾“幼崽”般的熟稔和保护欲。
“林砚那边我路上打过招呼了,车就在楼下,我们马上过去!”
楚木川的语气不容置疑,那粗粝的嗓音里满是急切和不容反驳,像一道坚实的防线,瞬间将陈棠虚弱的身体包裹进去。
被楚木川这强有力的身体一撑,陈棠一直紧绷着,全靠意志力强撑的那口气仿佛被骤然抽走,身体更软了半分,彻底倚靠着对方。
他有些抱歉地看了一眼被楚木川挤到门边的季望。
季望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攥紧了。
他看着楚木川那像保护小鸡仔一样护着陈棠的姿态,看着哥哥毫无保留地依靠在那宽阔肩膀上的顺从。
那是一种在他面前从未流露过的柔软神情,一股酸涩的、带着失落和嫉妒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咙。
他想说他也想去,想陪着哥哥,想为自己那天那些混蛋的话道歉…
无数个念头在心尖翻涌,堵得他胸腔发闷。
然而,少年的骄傲和那点可笑的自尊,终究在这张牙舞爪的情绪前败下阵来。
喉咙像是被无形的石块堵住,那些示弱服软的话终究没能出口。他只是紧抿着嘴唇,倔强地盯着楚木川半抱着陈棠转过身的背影,看着哥哥靠在别人肩上那毫无防备的雪白后颈。
就在楚木川扶着陈棠,一只脚即将踏出公寓门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哥!”
季望的声音带着点不自知的紧绷感,不大,却在这狭窄的楼道里异常清晰。
陈棠的脚步微微顿住,靠在楚木川肩上的身体有些僵硬地侧过来一点点,露出小半张苍白侧脸,那双温棕色的、藏着无尽疲惫的眼眸透过额前凌乱的碎发,静静地看着季望。
那眼神里不再只有冰,还掺杂着许多季望看不懂也说不出的东西,或许有一丝极淡的惊讶,一丝无奈,还有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倦怠。
季望的心跳得厉害,无数话语在舌尖翻滚、冲撞。
他想说“对不起”,想解释“我那天是混蛋”,想追问“你昨晚到底怎么了”…
但最终,面对那样一双沉静如深潭,又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眼睛,所有的冲动都被一种更加沉重复杂的心情压了下去。
那些汹涌的话语,最终只干涩地挤出一句极其苍白、却又像是他此刻能做唯一承诺的叮嘱:
“注意安全,”声音有点哑,“早点回来。”
那句“回来”,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和笨拙的挽留。
陈棠的眼眸似乎极短暂地闪烁了一下,有什么极快的东西滑过眼底,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只是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下苍白的唇,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了更深的沉默和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太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地面,瞬间消融不见。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楚木川那强健有力的臂膀更加稳当地扶住自己,将他带离了这片凝固着复杂情绪的房屋。
沉重的门被带上,隔绝了两个空间,将陈棠靠在楚木川肩头那脆弱不堪的背影彻底吞噬,也似乎将刚刚那场无声的对视和那句未能说出口的道歉与关切,一同锁在了冰冷的门板之内。
楼道重新变得空荡冰冷,季望背倚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脸颊贴着冰冷的铁制门板,那份由楚木川带来的强烈对比感却像烙铁一样灼烫着他的神经。
高大,强健,可靠。
楚木川的动作那样自然又充满了力量,稳稳地撑住了哥哥快要倒塌的身体。
那份无需言语的支撑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季望此刻的无力和渺小。
他只能像个被挤开的局外人一样,眼睁睁看着别人带走他最在乎的人。
少年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胸腔里鼓噪着一股强烈的渴望,如同饥饿的野火在焚烧:
他也要那样。
他不要再当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只能在门后懊悔的小孩。
他想成为能真正站在哥哥身边,像那人那样,或者…比那人更可靠的存在。
拥有足够的力量,成为能让陈棠依靠、为他遮风挡雨的那堵墙。
他想要守护那个看起来冰冷强大,内里却破碎不堪的人。
但……
季望猛地闭上眼,昨日争吵中陈棠那双燃着冰冷怒意和失望的眼眸清晰地浮现出来。
力量,绝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如同易燃的柴薪般不管不顾地去点燃,去鲁莽地冒险换取了。
那只会引来更深的失望,甚至伤害。
“要变强。” 无声的低语在齿缝间碾磨,“要快…但是,要稳。”
这是他此刻最清晰、也最沉痛的领悟。这份渴望不再是轻飘飘的野心,而是沾满了自责、愧疚和深沉保护欲的誓言。
为了能真正靠近和成为哥哥身边的人,他必须攀爬一座名为“力量”的高峰。
那山顶的光芒,微弱却持久,只为照亮那个冰冷苍白的身影,得到力量,成为能温暖他、保护他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