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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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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灯的冷光如瀑布倾泻,在手术台上切割出绝对无菌的领域。
凌晨两点零七分,市立医院7号手术室的空气里,除了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只剩下器械碰撞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是在寂静的黑夜里投下的石子,精准地击在所有人的神经上。
陆时站在手术台旁,口罩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异常专注的眼睛。那双眼深邃如寒潭,此刻正透过手术显微镜,死死盯着视野里那团白得发蓝的跟腱纤维。
这是他职业生涯中遇到的第47台高难度跟腱修复术,也是本院今年最受关注的一台——患者是年仅22岁的芭蕾舞演员宋媛媛,她的跟腱因一次舞台跳跃发生马尾状撕裂,断端回缩达4厘米,还伴有跟骨结节撕脱性骨折。
对于以足尖为生命的舞者来说,这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而陆时,是她唯一的希望。
“镊子。”
陆时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器械护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镊子稳稳地拍在他掌心。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骨节分明,仿佛天生就是为手术而生。
这双手,曾被业内同行誉为“上帝之手”,在显微镜下创造过无数医学奇迹,让一个个濒临绝望的运动员和舞者重新站了起来。
显微镜下,那些断裂的跟腱纤维像被狂风扯断的丝弦,凌乱地蜷缩在脂肪组织中。
陆时屏住呼吸,右手腕轻转,针持精准地夹住一根5-0聚丙烯缝线。
进针角度30度,深度2毫米,出针位置与进针点呈45度夹角——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教科书,仿佛经过了千万次的演练。
助手小周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的呼吸会打扰到陆时的专注。
手术进行到一个半小时,最关键的吻合步骤即将完成。
陆时深吸一口气,准备进行最后一个锁结。
就在缝线即将穿过针孔的瞬间,一股细微却清晰的震颤突然从他的掌指关节窜出,针持在他手中微微晃动了一下。
“嗯?”
陆时心中一紧,立刻用左手扶住右腕,试图借助外力稳住。可那震颤却像有了生命,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明显,从指尖蔓延到手腕,整个右手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显微镜下的视野瞬间晃成一片模糊的白,那根细细的缝线仿佛变成了一条扭动的蛇,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精准地穿入针孔。
“陆医生?”
助手小周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打破了手术室的寂静。他跟随陆时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陆时没有回应,额角的汗水已顺着太阳穴滑落,浸湿了口罩边缘,甚至滴落到手术单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针持抵在无菌单上,调动全身的力气对抗那该死的颤抖。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心脏狂跳不止,每一次跳动都像是要撞碎肋骨。
终于,在第37秒时,缝线成功穿过针孔,他迅速打了个外科结,然后用显微剪剪断多余的缝线。
当最后一根线头被剪掉时,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陆时感觉一阵眩晕袭来,眼前瞬间发黑。
他连忙扶住手术台边缘,才勉强站稳。右手的颤抖依旧没有停止,即使离开了显微镜的视野,那股不受控制的抖动也清晰可见。
“手术结束,生命体征平稳。”
麻醉医生的声音传来,像是一道赦免令。
陆时摘下手术手套,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恐惧。
这不是简单的疲劳性震颤,他比谁都清楚。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患者宋媛媛被推出手术室。
陆时脱下沾着汗水的手术衣,径直走向院长办公室。他知道,有些事,躲不过去。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映着他疲惫的脸,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院长林誉早已在办公室等候,桌上放着一台平板电脑和一份厚厚的病历。
看到陆时进来,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平板转向他:“手术录像我看了,你自己说吧。”
屏幕上定格的画面,正好是他右手发抖的瞬间。陆时的指尖微微蜷缩,声音低沉而沙哑:“是震颤,突发的,无法控制。具体原因还不清楚,但我怀疑是心因性的。”
“心因性?”林誉皱起眉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三年前的事,还没过去?”
陆时的身体僵了一下。三年前的那场医疗纠纷,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
当时他为一位老年患者做髋关节置换术,术后患者出现肺部感染并发症,虽然最终证明与他的手术操作无关,但家属却不依不饶,甚至闹到了医院,还请来了媒体。
那段时间,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几乎夜夜失眠,直到现在,只要一遇到重大手术,就会不自觉地紧张。
“我以为你已经走出来了。”
林誉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下个月就是梅奥诊所访问学者的申报截止日期,你的履历——科研项目、手术量、核心期刊论文,全都是最优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这个名额几乎是你的囊中之物。”
陆时沉默了。梅奥诊所,那是全球顶尖的医学殿堂,是他从医以来的终极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有他自己知道。多少个深夜,他泡在实验室里做研究;多少个周末,他放弃休息,泡在手术室里观摩学习。
可现在,这双颤抖的手,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梦想隔开。
“给你一周时间。”
林誉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做个全面的检查,心理科也去看看。如果一周后震颤还是无法控制,或者查不出原因,梅奥的名额,我只能给别人了。”
走出院长办公室,凌晨三点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微弱的绿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
陆时走到医生更衣室,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柜子滑坐到地上。
他抬起右手,看着那只曾经创造过无数奇迹的手此刻仍在微微颤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密密麻麻的疼。
他想起自己刚进医学院时的誓言,想起第一次拿起手术刀时的激动,想起患者康复后对他说的那句“谢谢”。
可现在,他却连自己的手都控制不了。他是不是已经不配做一名医生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水龙头被拧到最大,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的右手,试图缓解那该死的颤抖。可当他抽回手时,颤抖依旧,甚至因为冷水的刺激,变得更加明显。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口罩压出的痕迹还清晰可见,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不甘。
他用力一拳砸在洗手台上,陶瓷的冰凉透过指骨传来,却丝毫无法减轻他内心的痛苦。
就在这时,更衣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陆医生,你在里面吗?急诊科有个重症患者,需要运动医学科会诊,院长让你过去一趟。”护士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急切。
陆时深吸一口气,擦干手上的水,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陆时,你不能倒下。还有病人在等着你的帮助。
他打开门,走廊里的冷风吹在他脸上,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急诊科的抢救室里一片混乱,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患者是一位17岁的篮球运动员,在训练时突然倒地,初步诊断为跟腱断裂合并血管损伤。
陆时立刻穿上隔离衣,走到病床旁。
当他拿起听诊器,准备听患者心率时,右手的颤抖再次袭来,听诊器的耳塞甚至没能对准耳朵。
“陆医生,你没事吧?”急诊科主任关切地问。
“我没事。”
陆时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稳住手,“立刻安排手术,跟腱修复术联合血管吻合术。”
他的声音依旧坚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有多慌乱。
手术安排在凌晨四点。
当陆时再次站在手术台前,无影灯的光芒依旧刺眼,可他的心情却截然不同。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冷静,陆时,你可以的。
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神重新变得专注。
这一次,他没有再使用显微镜,而是凭借着多年的经验,手动进行操作。虽然速度慢了一些,但每一个动作都尽可能地保持稳定。
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时,天已经亮了。陆时走出手术室,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他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右手的颤抖终于平息了一些。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温暖。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走廊尽头走来。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运动服,戴着鸭舌帽,低着头,看不清脸。
可当那人抬起头时,陆时的身体猛地一僵——是程枫。
程枫也看到了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然后径直向他走来。“陆医生,好久不见。”
陆时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十年前的画面瞬间涌上心头。
他看着程枫,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干什么?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可他最终只说出了三个字:“你怎么来了?”
程枫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递给他一张挂号单:“我挂了你的专家号,下午一点。希望陆医生能帮我看看腿。”
陆时看着那张挂号单,上面的名字“程枫”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看着程枫的腿,发现他的脚踝有些肿胀,走路也有些跛。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心疼。
“下午一点,我在诊室等你。”
陆时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再看程枫一眼。他怕自己再看一眼,就会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
回到医生办公室,陆时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桌上的病历,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程枫的出现,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他右手的颤抖,似乎也在提醒着他,有些过去,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