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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雷霆与细雨 ...


  •   不过三五日功夫,曾经在林濯玉面前不可一世的薛参议,就彻底哑了火。

      事情办得极漂亮,甚至没动用陆家在京的关系网。他只是在一个不得不给陆家面子的场合,随口对那位正有求于他的直系实权派提了一句:“听说您麾下有位得力干将,家里一位姓薛的的亲戚,近来手伸得有些长,扰了我一位朋友的清静。”

      轻描淡写,点到即止。

      那位大人物回去当晚,一通疾风骤雨在府邸盘旋。那位与薛家联姻的副官自身尚且难保,哪还敢替人撑腰?次日天未亮,薛家府上就收到了措辞严厉的警告。不过一个清晨,薛参议实打实地吃了瘪,没想到自己当时为了讨好军界设的局反而成了给自己挖的坑,想到近日祥隆戏园里常常高调出没陆瀚齐,心下了然的同时出了一身冷汗,这多管闲事的毛头小子,偏偏是他惹不起的主儿。

      他连忙派人将先前意图入股霖铃轩时草拟的文书销毁,又给铺里送去一封言辞谦卑的致歉函。

      消息灵通的白思远,第一时间就咂摸出了味道,在电话里对着陆瀚齐啧啧称奇:“瀚齐啊,您这手段,真是这个!”他隔着电话线竖大拇指,“兵不血刃,借力打力。那薛参议,就是个前清的破落户,靠着嫁了个女儿给王师长的副官,就真当自己还是个人物了。这下好了,踢到您这块铁板,怕是往后听见‘陆’字都得腿软。”

      陆瀚齐对此不置可否。于陆家而言,碾死一只嗡嗡叫的苍蝇,本就不值得夸耀。他更在意的是,这场发生在无声处的微型风暴,那个他想护着的人,是否能感知到他的用心。

      而此刻的祥隆戏班后院,林濯玉正对着一份来自薛家的“厚礼”和致歉信,眉头微蹙。送礼的人放下东西就跑了,只说是“薛参议一点心意,请林老板务必笑纳,往日多有得罪,海涵”。

      顾云逸在一旁,看着那堆昂贵的绸缎和补品,忧心忡忡:“这……黄鼠狼给鸡拜年,濯玉,咱们可不能收。”

      林濯玉没说话,目光落在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院中的海棠叶片。他想起那日在陆公馆,那人说“薛参议那边,从我递出帖子那一刻起,就已经派人去‘问候’了”。

      原来,这不是一句空话。

      林濯玉最终没动那些礼物,只托人原样收进库房,眼不见为净。可心里的波澜,却没那么容易平息。

      这份天大人情,像一块灼热的炭烙在他心口。他林濯玉是个唱戏的,也是个生意人,行走江湖,最怕亏欠。如今陆瀚齐不动声色间为他搬走了薛参议这座大山,虽说是拿“合同”换的,但他知道这是陆瀚齐卖他一个人情,若真不作表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几番思量,他定下主意。不送重礼,免得显得生分又俗气、不去公馆,免得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牵扯。最妥当的方式,便是下次陆瀚齐来听戏时,于散场后,在后台当面郑重道一声谢。姿态要大方,言辞要恳切,既全了礼数,也划清了界限——他感激的是这份“义助”,而非其他。

      为此,他甚至特意叮嘱了后台管事的:“若陆先生来了,散戏后请他稍留片刻。”

      是夜,林濯玉唱的是《望江亭》。谭记儿智斗权贵的戏码,恰似对他近日遭遇的某种映照,只是台上人凭自身才智周旋,台下人却要倚仗他人之力破局。这其中的微妙,让他唱到“只见他,在一旁,站立不安”时,眼风下意识扫过二楼雅座——那里空空如也,本该在场的人不见踪影。

      从开场到散场,那个位置始终空着。

      戏散人潮退去,后台渐渐安静下来。林濯玉已卸去钗环,洗净铅华,换回了那身青衫,安静地坐在镜前。管事的小心翼翼过来回话:“玉老板,陆先生……今儿没来。”

      “知道了。”林濯玉应了一声,语气平淡无波,对着镜子,慢慢梳理着自己半干的头发。

      镜中人眉眼低垂,神情是一贯的清冷,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点莫名的期待,像被细针戳破的水泡,“啪”地一下,无声无息地消散了,留下一种空落落的别扭。

      他原已打好了道谢的腹稿,斟酌了每一个用词,预设了对方可能有的反应,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才能不卑不亢。可这一切准备,都因那人的缺席,徒然落空了。

      他是在忙?

      还是……那日自己仓皇告辞,还擅自翻了台,令他觉得被怠慢,故而不再来了?

      抑或是,他为自己解决了麻烦,便觉得“银货两讫”,不必再费心“投资”了?

      各种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缠绕成一团乱麻。他有些恼自己这份莫名的在意,更恼那个搅乱他一池静水后却又消失不见的人。

      “呵,不来也好。”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了一句,不知是说给谁听。

      然而,接下来的一连两场,陆瀚齐都未曾现身。祥隆戏园二楼那个最好的位置一直空着,引得一些常客都私下议论纷纷。林濯玉照常登台,唱念做打,一丝不苟,甚至比以往更加投入,仿佛要将所有莫名的情绪都宣泄在戏文里。

      只有最熟悉他的顾云逸瞧出些端倪,在林濯玉又一次无意识摩挲着那方陆瀚齐送来的演出合同边缘,将其弄得微微卷边时,忍不住劝道:“你这又是何苦?若真想谢他,或是……想问个明白,递个帖子去他公馆,或是让白先生传句话,又能如何?”

      林濯玉猛地收回手,将合同抚平,语气硬邦邦的带着刺儿:“三哥多心了。我与他,本就没有太多牵扯,他叫我合作唱戏,你我就好生练着,商人重利轻义,到时候卖座儿让他赚一笔便是了。”

      话虽如此,那空荡的雅座,始终让人心里觉得别扭。

      他这边因对方的而心绪不宁,另一头,听劝执行“欲擒故纵”策略的陆瀚齐,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他自然是收到了林濯玉准备向他道谢的风声,心里猫抓似的想去,却硬生生忍着,拉着白思远在咖啡馆喝那酸苦的洋墨,听白思远实时播报林濯玉那边的“平静”反应,更是焦躁。

      这场由白思远出谋划策、陆瀚齐咬牙执行的“冷处理”,才刚进行到第二天,就被一桩突如其来的急事打断。

      上海码头一批紧要的货物在报关时遇到了麻烦,非得陆家派人亲自南下斡旋不可。事出紧急,他连夜收拾行装。

      “思远,我得出趟远门,去上海。快则三五日,慢则……可能要半个月。”陆瀚齐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沉闷。

      电话那头的白思远立刻咋呼起来:“什么?这时候走?陆大少爷,您这‘纵’是不是也放得太远了点?从北京‘纵’到上海去了?”

      陆瀚齐没理会他的调侃,接着说:“我走这些天,祥隆班那边还托你多留意些。若是……”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若是他问起,你就照实说,我是因公务离京,并非……并非故意不去。”

      “行,知道了。”白思远答应得爽快,心里却门儿清——以林濯玉那打死不愿主动低头的性子,怕是根本不会开这个口。

      陆瀚齐这一走便是七八日。上海的事务比预想的更缠人,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日日周旋于租界工部局、海关和本地帮派之间,忙得脚不沾地。可即便是在谈判桌上,或是应酬的间隙,他眼前总会时不时闪过那日林濯玉身着青衫、仓皇离去的背影,和那台上风姿卓绝的扮相。

      这头的林濯玉,也的确没向白思远打听,只是某日排戏间歇,状似无意地向前来拜访的其他军界老主顾提了一句:“这陆先生,倒是许久不见了。”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天气。

      “哦,玉老板说的是。我听说,陆先生是因公出远门了,像陆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上海的外国人生意得他亲自去盯才行。我还以为您二楼的座儿是陆先生指定了要留的呢!”

      出远门了?林濯玉捏着水袖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原来不是厌了,也不是恼了,只是忙去了。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悄悄松了口气,可随即又在想,他们恐怕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自己这方戏台,不过是人家闲暇时的一处消遣罢了。

      他将这点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转身又投入排练中去,将那《锁麟囊》唱得愈发精益求精。

      上海滩的夜晚,流淌着与北平截然不同的浮华。华懋饭店的宴会上觥筹交错,浮光掠影。席间最引人注目的,是《时事新报》的专栏主编,张蔓生。

      张蔓生的父亲在东南政界颇有影响力,她与陆瀚齐是留学德意志时的旧识,在异国他乡有过半年同窗之谊。回国后,一个继承家业周旋于军政界,一个投身报界纵论时局,因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偶尔互通声气,互相帮衬。一对背景相当的青年男女,这次会面,多少也带着些长辈撮合的意思。

      “瀚齐,别来无恙。”张蔓生一身藕紫色旗袍,短发利落,笑容爽朗。“听说你这次来,是为了一批卡在海关的‘硬货’?”她举杯,话里有话。

      “蔓生姐消息还是这么灵通。”陆瀚齐与她碰杯,心下稍安。与聪明人打交道,省去许多弯绕。

      “我做时政版,军火、航运、关税,本就是我的选题范围。”张蔓生轻笑,随即压低声音,“长话短说,我家老爷子前几日在南京,听到些风声,直系内部有人想借你这批货做文章,目标可能指向你父亲在北方的布局。你最好速战速决,尽早回去想办法应对。”

      陆瀚齐神色一凛:"具体是哪方面?"

      "还在查。不过......"张蔓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北边局势微妙,你多加小心。"

      “我会注意,多谢蔓生姐。”

      “别客气。”张蔓生摆摆手,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与她平日干练形象不符的烦恼,“倒是你,什么时候回北平?给你家老爷子带个话,让他别再变着法儿撮合我俩了。我近来正帮着浦东纺织厂女工协调罢工的事,忙得脚不沾地,没空应付这些。”

      陆瀚齐难得见她这般情态,不禁失笑:“林叔也是一片苦心。”

      “噢哟,他的苦心还是留给别人吧。”张蔓生撇撇嘴,眼神却忽然亮了一下,带着一种陆瀚齐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欣赏与羞涩的光彩,“你是不晓得,带领女工罢工的那位苏小姐,是何等人物……那般见识、胆魄,洒脱的模样,真是令人羡慕。”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耳根微红,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陆瀚齐瞬间了然。原来这位心高气傲的林大小姐,竟是心有所属,对象还是一位引领风潮的女工领袖,这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举杯,真心实意地道:“那便预祝蔓生姐,得偿所愿。”

      张蔓生与他碰杯,笑容重新变得爽利:“彼此彼此。”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陆瀚齐一眼,“我虽不知你北平藏着什么妙人,能让你这般归心似箭,但看你这几日心神不属的样子,想必也不寻常。”

      陆瀚齐但笑不语,算是默认。

      两人相谈正欢,陆瀚齐余光中却突然瞥见不远处有记者在拍照。他正要示意,张蔓生已经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身前,巧妙地避开了镜头。

      然而第二天,沪上另一家以名流八卦闻名的《申江日报》还是刊登了舞会照片。虽然画面模糊,但陆瀚齐与张蔓生并肩而立的模样依然清晰可见,配文更是暗示两家可能联姻。

      "真是对不住。"张蔓生立即致电陆瀚齐,"是我疏忽了,没想到家里人会这样莽撞。"

      "无妨。"陆瀚齐看着报纸,眉头微蹙。他担心的不是这些花边新闻,而是这背后可能另有文章。

      临行前,张蔓生亲自到码头送行。"这次连累你了。"她递上一个礼盒,"这是我托人买的武夷岩茶,上好的新茶,聊表歉意。"顿了顿,她又道:"若是因为这些无稽之谈,让你在北平那位朋友误会了,他日我亲自登门解释……“

      陆瀚齐接下礼物,了然一笑——以张蔓生的玲珑心思,想必早已看出端倪。

      “还有,”她正色道,“北边局势诡谲,直奉之间恐有摩擦,你多加小心。若有变故,可来电。”

      北上的列车缓缓启动。而此刻的北平,最新一期的《申江日报》已经被人刻意摆在了霖铃轩最显眼的位置。

      林濯玉来店里核对账目时,目光在报纸上停留了片刻。照片上陆瀚齐与那位旗袍女子并肩而立的样子,像一根细刺,轻轻扎进心里。他认得那位女士,是沪上名媛张蔓生,家世显赫,与陆瀚齐正是门当户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帘,继续拨弄算盘。珠子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脆,却也格外寂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雷霆与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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