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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裂隙 ...

  •   "亲爱的藤井树小姐,
      今天我在富士山,
      山顶为你飘落了一片雪。
      而此刻我正喜欢着你,
      喜欢得全世界的森林一起倒下那么喜欢。"
      ﹣岩井俊二《情书》

      ——

      谢斯南吐出一口浊气,混着空气中飞扬的尘土,咸涩而粗粝。

      眼前的旧楼在定向爆破的闷响中瘫软下去,扬起遮天蔽日的灰。

      安全帽檐下,他眯着眼,看着那灰色的巨兽吞噬掉旧日痕迹,最后懒懒地沉降,覆盖住他汗湿的工装和裸露的皮肤。

      工友老张递过来一瓶水,塑料瓶身被晒得发烫,里面的水浑浊温热,“这鬼天气。”老张嘟囔着。

      谢斯南仰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干渴与烟瘾。他嗯了一声,目光掠过那片废墟,没什么焦点。

      工头的吆喝声又从远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他掐灭了心里那点对阴凉的渴望,重新攥紧了滚烫的铁锹手柄,掌心粗糙的厚茧摩擦着金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裤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他掏出来,屏幕上的“市三院护士站”几个字让他的心猛地一坠。

      “李护士?”

      “谢先生,您母亲今天情况不太稳定,不肯配合用药……您方便的话,最好来一趟。”

      电话那头的声音公式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谢斯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惯常的沉寂,“知道了,收工就过去。”

      挂了电话,他在原地站了几秒,尘土落在他的睫毛上,他也懒得去拂,只是沉默地,将铁锹更深地插进瓦砾之中。

      结束一天的工作后,谢斯南马不停蹄的来到了医院。

      医院的消毒水味无孔不入,试图掩盖所有生命衰败的气息,却总显得徒劳。

      病房里,母亲背对着门,瘦削的身体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下蜷缩着,像一片秋风里摇摇欲坠的叶子。

      听见门响,她的肩胛骨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

      护工正在收拾地上的水渍和几片白色的药丸,看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斯南走过去,动作很轻,他扶起倒下的水杯,捡起药片,用纸巾擦拭洒落的粥。他的手指因为长期与砖石、金属打交道,带着洗不掉的细微伤痕和污迹,但此刻的动作却异常耐心,甚至透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细致。

      “妈。”他开口,声音因缺水和烟尘有些沙哑。

      没有回应,只有空调单调的低鸣填充着寂静。

      他不再说话,收拾妥当,拖过椅子坐下。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条,灰尘在光里无声翻滚。

      他看着母亲花白稀疏的头发,心里某个地方细细密密地疼着。

      “你走。”良久,母亲的声音干涩地响起,仍不看他,“以后别来了。”

      谢斯垂着眼,看着自己沾满泥灰的鞋尖。鞋边已经开裂,他用线粗糙地缝过两次。

      “我发了工钱,”他像是没听见,语气平铺直叙,“明天去交下个月的费。医生说新药有效果,要坚持。”

      “效果?”母亲猛地转过身,枯槁的脸上因激动泛起病态的红晕,“谢斯南!你聋了吗?我让你滚!滚回你该去的地方!滚去找你爸!去念你的书!别在我这儿耗着!我看着你就……”

      她的话戛然而止,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是刻意堆砌的、几乎要以假乱真的厌恶。

      谢斯南的心脏像被冰锥扎了一下,钝痛缓慢蔓延。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替她拉了拉滑落的薄被边缘,动作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我去买点吃的。”他站起身,不再看她通红的眼眶,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里面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深深呼吸,消毒水的味道刺得他肺叶生疼。

      摸向口袋,空的。烟盒早在昨天就空了,而钱要算计着用到下次发薪。

      离开医院,华灯初上。夜晚的微风带来一丝凉意,稍稍驱散了医院的沉闷和心头的滞重。

      他拐进医院后巷那家熟悉的小面馆,油腻狭小,但能填饱肚子。在角落坐下,点了一碗素面。

      等待的时间里,他望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流,眼神放空,疲惫从骨缝里渗出来。

      然后,他的目光毫无预兆地定格了。

      街对面,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下,站着一个身影。

      白衬衫,深色长裤,身姿挺拔如修竹。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利落,皮肤是冷调的白,在喧嚣的夜色里,像一尊骤然降临的、格格不入的冷玉雕像。

      谢斯南拿着一次性筷子的手,骤然收紧,劣质的木刺扎进指腹,带来细微的刺痛。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褪去。

      闻世语。

      这个名字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从记忆最深、最不愿触碰的角落里,翻滚而上。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谢斯南恍然记起,自己离开那么久,高考也早就结束了,他……应该考得很好。

      而自己……

      谢斯南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黑色污垢。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廉价、肮脏的工装,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自卑感呼啸而来,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片刻的悸动。

      “你的面。”

      服务员粗声的招呼将他惊醒。

      他猛地低下头,胡乱地掰开筷子,手指不受控制地微颤。再抬头时,便利店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他过度疲惫后产生的幻觉。

      他松了口气,紧随其后的却是更深的空茫和失落。

      一定是幻觉吧,他怎么会来这?谢斯南不免有些轻嘲。

      不过也好,谢斯南还是不太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到他的。故人重逢的戏码怎么也得自己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谢斯南,瞧他如今混成这烂样,还是算了吧。

      他匆匆几口扒完那碗寡淡无味的面,几乎是逃离了面馆,走向那个位于城市边缘、潮湿阴暗的出租屋。

      他和闻世语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条车水马龙的街道。

      夜色深沉,他融入人流,背影沉默而坚硬。

      地下室的气味是常年不散的霉味混合着隔壁租户廉价洗衣粉的刺鼻香精味,还有一种从水泥地里返上来的、阴冷的潮气。

      谢斯南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摸索着拉亮了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将这间不足十平米的空间照得无所遁形。

      一张铁架床,一个掉漆的木头桌子,一个从垃圾堆捡回来修了修还能凑合用的塑料衣柜,这就是全部家当。

      他脱掉沾满灰土的工装,随手扔在墙角的塑料盆里,赤裸的上身露出紧实的肌肉线条,但也布满了零星的小伤疤和日晒留下的色差。

      他走到角落的水龙头下,拧开,用凉水胡乱地冲洗着头脸和上身。水流冰冷,激得他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也带走了些许黏腻的疲惫。

      洗完澡,他套上一件洗得发白、领口都有些松垮的旧T恤,坐在床沿,点了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房间里明明灭灭。

      烟雾缭绕中,便利店灯下那个身影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清晰得不像幻觉。

      他用力吸了一口烟,试图将那个影子从脑海里驱散。

      他再次跟自己强调,试图说服自己,那应该是幻觉,只能是幻觉。闻世语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他高考结束,或许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更广阔的天空。

      他那样的人,天生就该站在高处。

      可那种心脏骤然被攥紧的感觉,太过真实。

      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床头柜的抽屉,拉开,里面放着一些零碎杂物,最底下,压着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拿了出来。

      剥开报纸,露出一台老旧的单反相机。相机保养得很好,虽然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镜头干净,机身没有磕碰。

      这是他现在仅存的、值钱点、也与过去那段光鲜生活还有关联的东西。

      母亲病重最缺钱的时候,他动过卖掉它的念头,几次拿到二手市场,最后却又默默地收了回来。

      仿佛卖掉它,就彻底斩断了与某个部分的自己的联系。

      他摩挲着冰凉的相机外壳,却没有打开它的勇气。那里面存储卡的照片,他很久没敢看了。

      有些记忆像陈年的伤疤,不去触碰就能假装它不存在,然后让它在脑子里越来越淡,哪怕只有一点作用也好。

      第二天依旧是重复的劳作,工地上灰尘更大,太阳也更毒辣。

      谢斯南沉默地干着活,比平时更卖力,仿佛想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那颗不受控制、总是试图飘向某个不确定方向的心。

      休息间隙,工头拿着手机走过来,皱着眉头:“小谢,你昨天是不是去市三院那边了?”

      谢斯南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嗯,去看我妈。”

      “有人看见你了。”工头把手机屏幕递到他面前,上面是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明显是偷拍的。

      照片里,他正低头走进那家小面馆,侧脸在霓虹灯的映照下有些憔悴,但轮廓清晰。

      “说是找你,问你是不是叫谢斯南。”

      照片背景的街对面,那家便利店的logo清晰可见。

      谢斯南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不是幻觉。

      他真的在那里,而且,他在找自己。

      为什么?

      工头打量着他的神色:“找你那人看着不像一般人,穿得挺讲究,模样也顶好。你小子……是不是惹什么麻烦了?”工头的语气带着点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谢斯南长相出众,就是成天跟他们这些糙老爷们风吹日晒的都很出众的那种,容易让人有些亲近感,而且平时干活踏实,话不多,不像会惹事的人。

      谢斯南喉咙发紧,干涩地开口:“不认识,可能认错人了。”

      他接过工头的手机,手指有些僵硬地将那张照片删除,“麻烦您了,头儿,以后要是再有人问,就说没我这个人。”

      工头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吧,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工头走后,谢斯南站在原地,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他,他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闻世语在找他。

      他为什么要找自己?时隔两年,在他们的人生已经天差地别之后?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他唯一清楚的是,他不能见,不能让闻世语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不能在对方那双清冷透彻的眼睛里,看到可能存在的怜悯、诧异,或者……更糟的,陌生。

      收工后,他照例去了医院。

      母亲今天的情绪似乎平稳了一些,依旧不看他,但至少肯吃药了。

      他默默地在床边削着苹果,水果刀在指间灵活转动,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落下来。

      “钱……还够吗?”母亲忽然低声问,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昨天的尖锐。

      “够。”他简短地回答,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她床头的碗里。“您别操心这个。”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上。

      “斯南,”她叫了他的名字,不是连名带姓,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扫过,“妈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

      谢斯南削苹果的动作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感瞬间涌上鼻腔。

      没有哪个儿子希望听到母亲这么说,至少谢斯南是这样,他只恨没能力给母亲最好的。

      他低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没有的事。”他声音低沉,“您好好养病,别的都别想。”

      他没有久留,怕控制不住情绪。离开病房时,脚步比平时更匆忙。

      走出住院部大楼,夜风拂面,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胸口却依旧堵得难受。

      他需要一根烟。

      走到医院侧门附近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他刚把烟点上,吸了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清冷,低沉,带着一种他以为早已遗忘、却又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质感——

      “谢斯南。”

      他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颤,烟灰簌簌落下。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路灯昏黄的光线下,闻世语就站在那里。

      依旧是简单的白衬衫,深色长裤,身姿挺拔。

      他比两年前更高了些,肩背的线条更加开阔利落,少年气的青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静的、近乎凛冽的俊美。

      那双颜色偏浅的眸子,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深邃,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里面翻涌着谢斯南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不是幻觉。

      他真的来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两年空白的光阴,隔着云泥之别的人生。

      谢斯南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烟藏到身后,动作进行到一半,又觉得徒劳而可笑。

      他看着闻世语,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谢斯南的心尖上。

      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不足一臂的距离。近得谢斯南能闻到对方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与他满身的烟味、汗味和尘土味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闻世语的目光从他脸上,缓缓移到他夹着烟、布满粗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指上,最后又回到他的眼睛。

      他的唇瓣微动,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的什么。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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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段评已开~v前随榜v后日更 接档预收: 《濒危之血》【伪骨科//年上/酸涩病态】 《行为异常观察记录》【热脸贱1x冷脸萌0/校园穿越/双向暗恋】 《玩咖》【双海王/烂人真心/假意掺真情】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