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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探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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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嘉钰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
身上崭新的绯色罗袍,是江南最好的绣娘花了三个月心血制成,金线暗纹,在透过高窗的日光下流转着华彩,衬得他眉眼愈发秾丽如画。可如今,这身荣耀却像针一样扎着他。
“一甲第一名,江砚白——”
那个名字如同一声闷雷,滚过宣政殿高大的穹顶,也滚过他的心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狠狠剜向身侧。
那人穿着一袭明显浆洗过多次、甚至有些发白的青衫,在一众锦袍的新科进士中,寒酸得刺眼。可偏偏,腰背挺得极直,像一株风雨中摧折不了的青竹。从方嘉钰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清瘦的侧脸轮廓,和低垂着的、显得过分浓长的睫毛。
“一甲第二名,陈文靖——”
方嘉钰指尖在袖中悄然蜷紧,修剪整齐的指甲抵着掌心。不是,还不是他。
“一甲第三名,方嘉钰——”
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依礼叩首谢恩,动作流畅优雅,无可挑剔。然而起身时,下颌却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那是他方小公子十六年来浸入骨子里的骄傲。
可这份骄傲,在目光触及前方那青衫背影的瞬间,裂开了一道缝。
凭什么?
就凭那篇被诸位阁老赞为“格局宏大,心系黎庶”的策论?他方嘉钰的文章,难道就输在了“花团锦簇,才气过于外露”?简直是笑话!
他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明艳张扬的模样,只是盯着江砚白背影的眼神,像是要在上面烧出两个洞来。
……
繁琐的礼仪终于结束。
新科进士们鱼贯退出大殿,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兴奋。方嘉钰被几个相熟的世家子弟簇拥着,道贺声不绝于耳。
“嘉钰兄,探花郎!恭喜恭喜!”
“我就说嘛,以嘉钰兄之才貌,这探花之位实至名归!”
方嘉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若是往常,他定要与人调笑几句,畅想一番跨马游街、簪花赴宴的风光,可今日,那“第三名”像根小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前瞟。
那个叫江砚白的寒门状元,正被几位清流官员围着说话。那人微微欠身,姿态恭谨却不见谄媚,回答问题时声音清朗,语速平缓。阳光落在他身上,那身旧青衫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浅金,竟显出几分……温润如玉。
呸!装模作样!
方嘉钰内心冷哼。他方小公子活了十六年,看人最准,这等“完美无缺”的表象之下,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虚伪!
“那位就是江状元?看着倒是气度不凡。”身旁有人低声感叹。
“听闻出身寒微,能有今日,着实不易。”
“文章写得是真好,陛下都亲自褒奖了。”
几句议论飘进耳朵,方嘉钰心头那点火气“噌”地一下窜成了小火苗。不易?他寒窗苦读是不易,难道我方嘉钰悬梁刺股就易了?凭什么他江砚白就是靠真才实学,我方嘉钰就成了靠家世容貌?
他这探花,倒像是捡来的一样!
一股邪火顶上来,方嘉钰推开身边友人,快走几步,想越过那个碍眼的青色背影。他倒要看看,这江砚白是不是连后脑勺都长得比别人规矩!
许是他步子太急,带起一阵微风,拂动了对方洗得有些毛边的衣袖。
江砚白恰在此时,因前方有人驻足而微微侧身避让。
方嘉钰收势不及,两人衣袖轻轻一擦。
一股极淡的、清苦的墨香,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清气,扑面而来。与他身上精心熏制的、华丽繁复的苏合香截然不同。
方嘉钰脚步一滞。
江砚白已然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一双很沉静的眼,瞳仁颜色偏深,像浸了水的墨玉,无波无澜。被他看着,竟让方嘉钰莫名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错觉。
“方探花。”江砚白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和清润。
方嘉钰心头一跳,准备好的所有挑衅言辞瞬间卡壳,只从鼻腔里挤出一个矜持的:“嗯。”
江砚白似乎并未在意他的失礼,只微微颔首,便侧身让他先行。
对方如此客气,倒让方嘉钰一拳打在了空处。他绷着脸,维持着高傲的姿态,目不斜视地从江砚白面前走过,绯色袍角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直到走出宫门,被等候已久的自家小厮殷勤地迎上马车,方嘉钰才猛地回过神,懊恼地一拳捶在柔软的车壁上。
输了!
气势上就输了一筹!
那江砚白,定然是故意的!故意表现得那般谦逊有礼,反衬得他方嘉钰像个无理取闹的纨绔!
“回府!”他没好气地吩咐。
马车辘辘而行,车厢里熏着他最爱的苏合香,甜暖馥郁,却驱不散鼻尖那缕若有若无的清苦墨香。
方嘉钰烦躁地扯了扯官袍的领口,只觉得这身刚刚还引以为傲的绯色,此刻无比碍眼。
“去,给我查!”他忽然掀开车帘,对骑马跟在车旁的心腹随从低声吩咐,“查那个江砚白!家住何处,师从何人,平日与什么人来往,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他倒要看看,这个看似毫无瑕疵的寒门状元,背地里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随从领命而去。
方嘉钰放下车帘,靠回软垫上,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江砚白那双沉静的眼,还有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
“江、砚、白。”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三个字,唇角慢慢勾起一个带着点冷意,又混合着强烈好奇和胜负欲的弧度。
很好。这京城的日子,总算不那么无聊了。
他方小公子,跟这个“完美无缺”的状元郎,杠上了!
……
与此同时,宫门外另一侧。
江砚白婉拒了同榜进士们一同饮酒庆祝的邀请,独自一人走向归家的路。他租住的小院在城南,离皇城颇远。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青衫旧履,走在熙攘的街道上,与周围繁华格格不入。
他脑海中却浮现出方才殿上的情景。
那抹秾丽如火的绯色,那样耀眼,几乎灼伤了他的眼。少年探花跪在那里,明明委屈不甘,却偏要强撑着骄傲,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还要倔强昂着头的小孔雀。
还有方才擦身而过时,那缕霸道又甜暖的苏合香气,以及对方那双瞪过来时,明亮得几乎灼人的眸子。
江砚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衣袖相触时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感。
他停下脚步,在一个卖糖画的小摊前驻足。
“老伯,要一个。”他递过几枚铜钱,声音依旧平静。
摊主老汉手脚麻利地舀起一勺糖浆,手腕翻转间,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便成了型。
江砚白接过那晶莹剔透的糖画,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糖画,目光却似乎透过它,看到了别处。
半晌,他极轻地、几乎无人察觉地,弯了一下唇角。
那笑意很浅,转瞬即逝,却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让他整张清冷的脸庞瞬间柔和生动起来。
他低头,轻轻咬碎了糖兔子的耳朵。
甜意丝丝缕缕,在舌尖化开。
然后,他拿着那支缺了耳朵的糖兔子,继续向前走去,身影渐渐融入帝都傍晚的人流与暮色之中。
无人知晓,这位新科状元平静无波的外表下,此刻正翻涌着怎样的暗流。
他也,期待已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