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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窃国（五 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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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往武台殿的一路上，宫灯晦暗，纪云在后面注视着太子飘忽的背影，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脚印很深，既不披氅衣也未着罩甲，雨都落在他的身上，全身都湿透了，他此刻应该是很冷的，可未有一丝瑟缩之态。
到时，武台殿里都乌压压地跪满了人，满屋的烛光照得黑夜如昼，可唯独太子走进去的那条狭窄的通道里没有光，通道通向帝王幽深的寝宫。
太子让纪云陪着他一起进去，内侍本欲阻拦，但被太子斥退，大概想到眼前这位就是未来的皇上，内侍并不敢得罪。
纪云想起小魏公公说的话，手伸进怀里摸了摸小猫温热的毛。
太子的脸很阴沉，既不沉痛也无喜色。他把暗红漆雕花门推开，顿时一股浓重的腐尸气扑面而来。里面很暗，只有床头一只烛台亮着光。太子好像开始有些紧张，立在门口站了很久才迈开腿走进去，同时朝里面喊道：“父皇，儿臣来了。”
床帐里有沉重的咳嗽声传来，一道极具有威慑力的声音响起，那声音虽因重病而显得有些低沉，但仍旧有让人臣服的压迫力量。
“你一个人过来，其他人出去！”
他面对的可是当今圣上啊！就算知道那只是一只夺舍人躯体的猫妖，纪云仍旧忍不住腿软，太子拉住他，拖着他一起走过去。
“父皇，今天儿臣带了一个东西，您要不看看？”
“放肆！给朕跪下！”
太子不为所动，依旧拉着纪云往前走，一直走到榻前。太子伸出手想把帐子拉开，但又缩了回来，反而握住纪云的手，纪云感觉到他的手汗津津的，还在微微地发抖，纪云转头看向太子的脸，却发现他脸上格外沉着。
纪云下意识反握住太子的手，紧紧地捏了两下。
床帘被掀开，不是太子掀的，而是从里面伸出了一只手。里面的人坐了起来，帘子掀开后，那人翻身坐在了床沿上。
纪云低着头用余光偷偷的观察，皇上个头很高，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小山，但他的身体并不像话语那样有震慑力，也许是因为病重，身体异常枯瘦，脸上的颧骨突出，满是褶皱的黄皮肤下，没有一丁点肉，眼眶凹陷得很深，所以纪云看不见他的眼睛，整个人冒着一种诡异的黑气。
“你如此悖逆，是觉得朕快死了吗？”皇上一开口，便震得烛光恍然，似有无形的气体在周围流转，一下子就使纪云感觉到巨大的阴寒之意。
“是不是快要死了，您自己还不清楚吗？”
太子握住他的手愈发紧了，纪云被捏的有些疼。
寒意弥漫在整个内室，那股冰冷的感觉直达内心，四肢百骸都忍不住开始发抖。躺在怀里一直都很安静的小猫此时叫了一声，从纪云怀里探出头来。
皇上猛地站起来，眼神聚焦在纪云的胸口处，一改之前的死寂，而变得异常灼热。纪云忙用氅衣盖住，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上那双灼热的眼睛，充斥着浓烈的惊骇之意。
那眼睛在转瞬之间变红了，瞳孔闭合成一道竖线。
皇上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咆哮，伴随着刺耳的刮擦声，他的语气转而又化为阴沉。
“看来你们什么都知道了！可你们怎么会知道呢？朕隐藏得那么好，百年来万无一失，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太子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瞳孔亮起的同时，太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愤怒。
“我也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我的父皇竟然是一只猫，我魏家的天下竟然是被一只猫偷去了？你这一个可耻的盗贼，杀害了我的祖辈，偷了我魏家江山，你太卑鄙了！”
随着他的身体一样，太子的语气有些发抖。
“不……”皇上凝眸，一步一步走到太子面前，“不，朕还是你的父皇，你面前的这句身体仍旧是你父皇魏霁，我不过是藏在这具身体帮助他而已，一切都没有变，这江山还是你魏家的，而这些不过是你们为了国祚永存要付出的代价罢了！”
“你放屁！今天我过来，就是要杀了你这个妖怪。”太子气得发抖。
“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谁告诉你的？还有你身后的这个小太监，带来了这个充满灵气的小东西，我正要找它呢！”皇上语气一变，突然一把手挥开太子，直接抓向站在后面的纪云，攥住他的衣领，乌黑尖利的指甲直接就把衣服给割开了，直接刺进纪云的皮肤。皇上另一只手往他怀兜里掏，纪云被吓得毫无反抗之力。
就在小猫要被抓走的时候，太子撞开了皇上。
被撞开的皇帝佝偻着身子，好像耗尽了力气一样，在不停地喘气。
太子挡在纪云的面前，说道：“我知道现在的你很虚弱，根本没有力量，今天晚上你必须要找下一个身体继续你的阴谋，所以你让我过来，你想要取舍我的身体，可要是没有这只猫，你根本无法做到。”
“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告诉我，是老天要来收你，你杀害我的亲人，图谋我魏家的皇位，现在你的阴谋败露了，我会让你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皇上听着他的话，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可笑！若不是朕做了人皇，你以为你的族人会延绵至今吗？早被人赶尽杀绝了。魏衡钺，你觉得朕杀死了你魏家人，可若不是朕数年如一日，勤于朝政，你魏家的江山能做得稳吗？你们的国祚能如此绵长吗？你还能不能出生都是一个问题。”
太子更加愤怒了，“你杀人窃国，还自以为自己没有做错，也太卑鄙无耻了！”
皇上摇摇头，佝着身子，微抬起头，看向太子。
“你看看你，何其愚昧！”
皇上一步一步走近太子，逼视着他，“朕从来都没有错，百年前，你太祖初登大业，国家凋残，北方有蛮族入侵，可他的皇子一个一个的都是无能之徒，若不是朕代为管理，你魏家江山早就没了！你以为你还能做太子吗？繁荣数百年的王朝能有几个，只要有我，你魏家可以持续千秋万代，万古长新。”
“你不知过错，反而颠倒黑白……”
“呵呵，不要不承认，如今的四海安宁，万国来朝，都是我的功劳，你们魏家躺在功劳簿上享福，还不知满足！”
“你们人不是最讲究牺牲吗？为了一个宏伟的目标可以立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要你魏家男子为了国业牺牲又如何？你们祖孙三代的死换来了王朝的繁荣，不是很值得吗？天下乃万民之天下，朕顺从天意，代而取之，若于社稷有益，你又何必在意？”
“魏衡钺，你要怪就怪你们身为人的渺小和无能吧！”
这一番话直接把太子说懵了，他脑中嗡嗡地响，呆立在原地，他此前从未想过可以是这样，如果国运长兴、百姓长安，他的牺牲确实不算什么，可……可，怎么会是这样呢？他心里说不出来的愤怒和绝望。
“如果我做了皇帝，我也可以好好地统治，我的子孙也可以好好地统治，未尝不能做到王朝的世代繁荣……”
“就算你可以，你儿子可以，你孙子可以，你的重孙子可以吗？不要再骗自己了，史书中历朝历代，无不是后代无为而致国破家亡，你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我，只有我，才能保得你魏家王朝永远绵延，不论为历史的埃尘，难道你不想看到一个永远绵延下去的王朝吗？这可是你魏家啊！难道你不想吗？只要有我在，我就能帮你做到，你忍心杀我，白白让机会流走吗？”
太子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竟有一丝丝地被他蛊惑。
纪云在后面咬牙切齿，忍不住喊：“他这是诡辩，太子你不要被他骗了。”
“魏衡钺，到底有没有骗，你这么聪明，难得想不清楚吗？朕向你保证，只要我在，这江山永远姓魏，永远绵延的王朝社稷，你不心动吗？啊……”
太子听着他的话，内心的起伏如滔天巨浪，他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匕首，缓缓走向那个身躯佝偻的老人。
“你要杀了朕？你可要想清楚，朕死了，你魏家的江山也持续不了多久，最多一百年，就会破灭，要是日后大淮破灭了，你可就是历史的罪人，你可要好好想想……”皇帝阴凉地笑。
“可不杀你，我就要死，不是吗？”太子冷静地注视着，与他血红的眸子对视。
“你本来就是要死的，不过再多个几十年而已，有什么用吗？”
太子僵在那里，没有动。
纪云在后面看着太子垂下的那只手一直在微微颤抖，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挣扎痛苦。
他不明白，也不能替他选……
纪云把小猫抱出来，他忽而想起那只引他过去的黑猫，它把他引过去，就是为了让他卷入这场惊天的阴谋中吗？可他是在想不出来，他能在这里做什么。
就在太子在与皇帝对峙的时候，突然一道咿呀声响起，黑暗中一扇角门被打开，
两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披着黑色的氅衣，脸埋在帽子里，纪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常司监和小魏公公。
为首的常司监手里端着一个小鼎，他微微低了身子行礼，“老奴来晚了。”他像是才看到纪云，对他笑了笑：“你这小子也在这里啊，多管闲事。”
纪云打了一个激灵，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
倒是皇上冷冷地开了口：“你总算是来了。”
“圣上勿怪，老奴要取一件东西，这才来迟了。”常司监打断了它的话，说道，“时辰要到了，这就开始吧！”
饶是太子早知常司监是皇上的人，对眼前发生的还是有些始料未及，他拿着匕首的手有些举足无措。
这是，一直站在阴影里的小魏公公悄悄走上前来，突然常司监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纪云看见鲜血从他背后蔓延出来，小魏公公把匕首抽出来，擦干净上面的血，说道：“太子殿下，这下相信小人的忠心了吧？”
“啊——”皇上看见被暗杀的常司监，疯狂地大叫起来，冲向了纪云。
事情急转直下，发生得让人有些错愕，太子急忙把纪云拉到身后，小魏公公说了声“得罪了”，走过来把皇上抓住，让他坐在床沿上。
随后小魏公公走向纪云，说道：“这下肯把小猫给我了吧？”
纪云看向了太子，太子略低了头，问：“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当然是消除掉小猫身上因符咒而附上去的灵气，这样，皇上身体里的灵猫自然而然就会消亡。”
“你想要什么？”
“小人不求其他，只要跟在太子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纪云，把猫给他吧。”
纪云看了看太子，迟疑了一会，终究把小猫抱了出来，看见小猫的红色双眼，小魏公公眼睛亮了亮，不动声色地接过小猫，把跌落在地的小鼎拿起来放在桌子子上，拿起匕首就要往小猫身上刺。
纪云忍不住喊道：“你要做什么？”
“放心，我不会杀了它的。”小魏公公的手没停，尖锐的刀尖刺进它的脊背，鲜血流出来滴落在鼎里。小猫痛苦地嘶叫，想要挣脱，却被小魏公公牢牢握住。
纪云冲过去夺回小猫，小猫望着他细声地呜咽，纪云分明看到它眸中的红色在渐渐地退却，生命力也在渐渐地流失。
纪云的心一下子慌了，他这是被骗了……可他却又无力愤怒，在皇位和小猫之间，这还用选吗……
纪云把小猫紧紧地搂在怀里，准备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原本漆黑的小鼎里亮起了一点光，小魏公公看着坐在那里的皇帝，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就要成功了。”
太子走过去想要问他发生了什么，小魏公公推开他，拿起那只鼎径直走向皇帝，皇帝此刻的脸变得像树皮一样皲裂，整张脸变得像死猫褪掉毛后的干尸，就像纪云烧掉的那只猫的样子。
小魏公公端起小鼎，把里面的血液都倒入口中，然后取出了一根画面了符文的金色绸子，一边握着，一边系上匕首，把它插进皇上的心口处。
皇帝狰狞着獠牙，一开口便吐出大片的腥臊气息，“这样的办法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你也不会例外。”
“我不怕，我愿意试一试，成了，便是千秋万代，失败了，我也无悔。”
小魏公公全身像被火烧一样发着红色的光，躯体里好似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在痛苦地挣扎窜动，极欲挣脱出来。
事情变得比之前还要快，太子意识到一些不对劲，皇帝对着他哈哈大笑，带着妖类的诡异和森冷。
“我儿，我面前的这个人，才是真的骗你，他想要逆转天地乾坤，以人灵入猫魄，寻得永生，等到他进入我身体，你也就完了，哈哈哈，没想到，一切会变成这样，果真，人的贪欲才是最无穷的。”
太子怒目圆睁，冲过去掰开小魏公公，可他的身体极其滚烫，像是铁铸一般立在那里。太子的手被烫出来一大串的水泡，剧烈的疼痛窜到四肢百骸。
“没用的，仪式一旦开始便无法结束，除非，他自己失败了。”
话音刚落，小魏公公咆哮了起来，头上青筋一根根爆出，可没过多久，他身上的光就黯淡了下来，那团挣扎的黑影被烧得四分五散。小魏公公的躯体像是一团烧完的碳，变成灰四散开来。
“一切都结束了。”皇帝叹了一声，随即他闭上了眼睛，倒了下去。
漆黑小鼎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太子瘫坐在地，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团四散的灰，他闻到空气有微弱的香气，有点像油烛燃烧的气味。
“一切都结束了……”太子喃喃道，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侥幸地胜利了。
纪云站在门口，就在小魏公公陨灭的时候，小猫也彻底没有了气息。
太子回过身来，只看见纪云双眼通红，他沉默了半响，终于说道：“对不起……”
“我知道，我本就不该养它的……”纪云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太子有些慌，喊道：“你说过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纪云！”
太子看见纪云的身体停住了，在逆光的殿门处，亦真亦幻。
“那妖怪真的是骗我的吗？”
“殿下，虽然我不太明白，可我觉得，他的死是对的，就算王朝能够万世长存，可百年如一日的死寂空洞，也算不上好，殿下只要做个好皇帝，无愧于心就可以了，当世尚且顾不上来，何必管后世呢……”
尾声
三月的春光有些太过明媚了，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偶有几片新发的叶子飘落在他头上，从那条走过无数遍的林间小道出来，再穿过长长的宫道，就是一道红漆金钉的宫门。
猫管司虽然废弃，但已经不需要他去喂猫了，纪云突然就很想离开皇宫，太子没有挽留他，他一直都很忙，忙着处理国丧、登基大典，和各种折子。
宫门打开，外面停着一辆马车，侍卫让他上去，纪云以为是太子安排的，掀起帘子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那人偏头看过来冲他笑，那张脸分明是常司监，纪云吓得从车架上跌落下去。
纪云站起来，怀疑自己看错了，常司监可是被小魏公公杀死了啊！
还不待他回过神来，帘子从里面被掀开，赫然就是常司监的脸，他换了一身灰色道袍，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你不是死了吗？”
常司监戏谑地看着他：“呵，这世上还没有谁能够杀死我，你上来我送你回去，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你，不过我可会杀了太子哦！”
纪云本想逃走，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在他笑吟吟的视线中，纪云还是上了马车，等纪云在车上坐定，立刻就有人驶动了马车。
常司监凑过头来把纪云全身上下看了个遍，看得纪云有些不好意思。
“真是傻傻的。”
“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常司监挑了挑眉，靠坐在车壁，“这么说吧，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而已，我的游戏。”
“你什么意思？”
“看你包裹扁扁的，太子没有给你黄金百两吗？真是可惜？”
“你不要说别的，你还没有跟我说清楚？”
“你当初不是很怕我吗？现在不怕我了？”
纪云看见车厢一角窝着一只黑猫，纪云一眼就认出是之前的那只在猫管司走失的黑猫，可此时它一改以往的桀骜，无力地摊在那人手上，显得极其温顺。
“纪云，你要不要跟在我身边当个仆从，跟着我，可以看到很多很多以往看不到的东西，小魏那个家伙贪欲太大，害了自己，你这么老实，肯定不会像他这样。”
“我不要！”
“那无尽的寿命呢？不心动？”
纪云压下内心的愤怒，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