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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沉川广纳百人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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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刃与锋剑相交的刹那,白丝缠绕两端,硬生生将交锋剑扯开,两人皆难动对方分毫。
方才情况紧急,都未来得及看清来者身形样貌,此刻观来,持断刀者高不过四尺,消瘦的身形下,披散的发丝遮面,背后却诡异的长着多出来的两腿两手。
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不断扯动的手,透露出它受制于人的不甘与愤恨。
落骨生本是有话想问,奈何这东西自知无法硬上,弃断刀而跳入沉川中,消失影踪。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方可活边解骨丝,边后脊发凉的抖了一下发寒的身子。
谁知落骨生阴恻恻的突然发笑,垂眸拂过溢出骨丝的指尖,趣味道:“沉川广纳百人颅,好久没见到这么有趣的案子了。”
沉川东十里,墓葬林。
方可活搓了搓发僵的脸,俩眼睁开又闭上,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江下的人头不是活人头,而是从这墓葬林里扒出来的。”
一眼看去,林中木碑密密麻麻的立在一起,每块碑下都有一个又一个的陷坑,似是死人起尸自倔坟土,并未再填起。
很明显,沉川底的百人枯骨颅,确实出自于此。
“死人尸也盗,简直禽兽不如。”方可活怒气冲冲地一拳锤了个空,他扭头一看,出拳的位置刚好躲开了树身,但剩气难消,气不过的又狠狠地凭空捶了几拳。
旁侧一直无言注视着的落骨生,跟看傻子一样的盯着他的行为,如实道:“他们本来就死了。”
“可是!”方可活还想再说什么,对视上落骨生冷冷的眼神,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眼睛的温度,是证明一个人活着的依据。
一对毫无波动的冰石,实与死了并无区别。
“先前我已通知孟闲三炷香后,带着那具尸体来沉川。”落骨生抬头看天,“算算时间,他应与衙首会齐,往这赶来了。”
乍然听到此话,方可活欲哭无泪的紧紧抱住自己,无力咬唇仰天长啸,“你何时串通的孟闲,他不是我的侍卫么!”
落骨生抱臂不言。
越看越觉得,这方可活活脱脱一副被夫所辜的寡夫相,一脸傻样的盟主,未来武林果然就是要完蛋了。
说人人到,孟闲逆光而来,随风吹起的狗啃衣摆飒然鼓起,他单肩抗来那具无首肉尸,手提吐白沫的衙首,后还跟着一长队两眼迷蒙的衙人。
只见他前脚进了茔地,后脚就帅气一甩,谙练地摆好尸身,指挥衙人们排排站在一侧,正色道,“主儿,你要的尸。”
见惯不靠谱的方可活,好不容易来了个平日里算得上靠谱的孟闲,结果整这死出,落骨生目光斜去,开口即闭。
有其主必有其属,此言果真非虚。
“不儿,给你符是干这嘛?”方可活惊道。
孟闲据理力争,“一门不带来,留那要是没了咋办。”
极是有理,但带来之后,早丢晚丢,反正迟早要丢。
忽略掉拌嘴的主侍二人,落骨生自顾自的蹲在尸前,两指掀开肩衣,探入肩臂,指腹传来的断口,是一个少年清亮的哭诉声。
再探另臂,竟又是另一个少年尖锐的祈求声。
体躯,双腿,皆是不同的声音。
落骨生抬手打断方孟二人,蹙眉道:“身无腐,因躯填蜀药香料,保其如常。此身分一躯两臂两腿,不同的人肢拼接而成。”
“什么?”方可活一楞。
“每部分的骨头,都在重复着一句话,”落骨生歪着头,冰冷的目光投向方可活,“我,为何会死。”
话已至此,落骨生打了个响指,冲方可活扬了扬头,“发挥一下你的擅长。”
后知后觉意识到落骨生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方可活目移搓手,一脸懊恼的噘着嘴回道:“真不是这么用的,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个合理的破案位置。”
“少主儿,放哪都不合适啊。”孟闲火速拆台。
一时语塞的方可活侧过头去,吸了好大一口气,又稳稳吐出,掐着腰就开始念叨,“我真的纳了个闷,谁才是少主儿,呸,以后把你的主后缀给我去了再叫!”
无意义的反抗发言,孟闲表面点头称是,背地里小声的继续在主后面加儿音。
忍了许久的落骨生,黑着脸抽出方可活袖间软剑,搭在他脸侧,忍无可忍道:“再贫去死,快算。”
死亡威胁最为有效。
方可活认命的举手投降,双手接过被落骨生夺去的软剑,快速收回袖里,蹲身捡起一块碎石,朝旁树射了过去。
石过枝叶,精准的击落几片半黄的叶片,他双手掐住叶柄,向空掷去。
随眼瞥了一二,方可活抬手指向茔地之下,“非下不可?”
“非下不可。”落骨生应道。
须臾,方可活才冒出一句,“方便吗。”
落骨生挑眉,虽不理解其意,还是答道:“不方便。”
听到否定后,方可活低了低头,没再言语。
见他没再说,落骨生问道:“问方便作甚?”
方可活木讷抬头:“?”
落骨生满脸疑惑:“?”
“其实,”孟闲弱弱的举起手打破沉寂局面,“下去之前,我想先方便一下。”
落骨生:“……”
原来是这个方便的意思啊!
需求的‘麻烦’得到解决,但被孟闲顺道带来的衙人去处仍是难题。
“衙首大人,理应保证手下人的安全对吗。”落骨生笑眯眯的看过去。
像死尸一样瘫死在地上,口吐白沫的男人,猝然浑身乱抖,一个鲤鱼打挺半蹲式起身。
在他脸上并无被拆穿的尴尬,反而投来一道狡黠的目光,以一种滑稽的姿势向落骨生抱拳礼道,“大人们放心前去,外面,自有我们。”
“甚好,有衙首相保,吾心可安。”落骨生隐下笑容,同抱拳礼。
奇怪的氛围看的方可活浑身恶寒,几步挪到孟闲身边,小幅度招了招手,低声问道:“他们这是干啥子。”
“同僚间的友好交流。”孟闲挠了挠头。
“提尸,下茔。”落骨生单腿踩在坑边,往下探了探身子,意味深长的将目光投向不知深浅的坑内,“这可是,我们的得胜筹码。”
孟闲:“筹码?”
未等解释,落骨生忽察背后异样突生,连忙步转侧身疾疾而避,奈何后者早有对应准备,随之步调一转,背遭肩骨一撞,错不及防间便失重跌入地坑之中。
逆灌的风入耳,黑暗笼罩前,落骨生眼里最后闪过的,是一张阴笑满面,还不忘挥手挑衅的狗崽子脸。
“呵,被摆了一道。”
偷袭成功的方可活,仰面笑之随其跳了下去。
目睹了全程的孟闲和衙首,俩人僵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啊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孟兄弟,今日得见对抗神探乃是三生有幸,”衙首郑重的挺直了身子,掏了把腰兜里的瓜子塞进孟闲手里,挤眉弄眼道,“我等你回来诉其全由。”
被委以重任的孟闲苦哈哈的兜起瓜子,单手背尸随主下坑。
即将落地之际,数根透白莹亮的骨丝从落骨生体内空皮中交叉刺出,扎入周遭泥壁,形成一张看不见的薄网。
在巨大冲力之下,本就是骨身人皮的落骨生浑身迸发出硬物之间猛烈地撞击声,犹如散架的构件,马上就要支零破碎的散落一地。
立身站定,落骨生速即敛回溢出的骨丝,扭曲着诡异的身躯,嘎巴嘎巴重新安置了一番错位的骨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过片刻,顶部又掉下一人,顿时土扬四起,给平齐的泥地砸出一个凹陷的巨坑。
落骨生以袖遮面,往后退了数十步。
坑里的方可活捂着嘴咳了几声,扇着土刚走出坑,就见顶上又又掉下了个不合时宜的孟闲。
比起前一位,孟闲背着尸体下落可是轻巧的很,没再给不堪一击的泥面再来一重击。
观此茔内约高十尺,两侧宽极窄,头顶坑口所漏的月光刚好能照清地下全貌,潮湿的泥壁散发着腥臭的死气,落方孟三人并肩已是勉强,自上而下的暗流也在悄然流动。
前后两路,不便分辨。
落骨生从腰间取下一块药丸大小的骨球,朝它轻轻一吹,骨球滚动着圆不溜秋的身体,一点一点浮离落骨生的手掌,抖动间竟一分为二,短短一瞬,骨球速向前后两路飞去,眼前只剩残影。
阖眼共感,不出三息,落骨生抬手指向身后,“在那。”
三人一尸转身而行,可这泥路越走,越觉得眼前飘来一片雾白。
特别是背着尸体的孟闲,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身后所背的并非尸体,更像是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坑顶跳上了背,与刚背起时的重感完全不同。
压抑的周遭,迷梦叠雾,恍若处于醉生梦死之间,如鼓般敲动的心,好似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
“都说了有惑神香,你们俩听不懂吗?”
落骨生无语至极的身移两人之间,抬手点穴,定其嗅觉。
踉跄后退的方可活撑身摇头,听觉被无限放大,顺着发出窸窸窣窣声音的狭洞深处看去,似乎有什么东西倒挂在坑顶上爬来爬去。
就在声音越发近身之刻,落骨生突然开口,“这具身体应该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话音落,窸窣声止。
爬行在坑顶的东西顺着泥壁翻下了地,发出一声肝肠寸断的凄厉嘶吼。
对于意料之中的反抗,落骨生故作困惑偏头看来,从容不迫道:“让我猜一猜,这具流落沉川的身体,应是你父母兄亲拼凑而出的遗骸。”
“嗬啊!”
又是一声嘶吼。
“不给我讲讲百人颅的故事么?”落骨生放轻了声音,按下随时准备抽剑的方可活,狠狠剜了他一眼后,神情自若地向前走出三步。
许是戒备心重,未得对方任何回应,落骨生只能自说自话的接上这个无人讲述的故事。
“我探过沉川里的数百骨颅,他们没有一丝怨念存留于世。我本还不解,世上怎可有此无怨骨,直到见此碑下深藏数年的笼纹巾残片,倒是让我想起了五十年前的彀城。”
听得此言,方可活心下一紧,迟疑道:“百人自征斩笯困,竭力守彀十日尽?”
落骨生颔首,将没说完的话,继续讲来,“儿郎心怀护家国之忠心义胆,岂有怨念相待,以一身浮华血肉护家亲之命,值也。”
话甫落,赫见隐于雾间的爬行者终于显露面容于光下。
遮面女人跟先前见的无差,不过她嗓音嘶哑,吐字不清,似是久未道人言,但仔细辨来还是能听懂其意。
她在说:“好儿郎好儿郎,为民亲而死,又有何怨。”
“守着他们至今,真是辛苦你了。”落骨生放慢了语速柔声安抚着女人紧绷的情绪。
眸转情变间,适度的共情才能换来对应的问题答案。
虽时机未到,但落骨生还是问出了口:“我想知道,惑神香是谁给你的?”
孟闲连忙唤道:“主儿!”
惑神香三字一出,女人尖锐的指尖刺入自己瘦弱臂膀,呲拉一声,她竟撕下了自己的身躯。
没有预想到的血肉模糊。
落骨生这才注意到,此并非是人,而是一只有头的骨身,通过骨龄来看,她死前应该已足幼学。
违背生死的常理,不该处于世间的异端,会是何人所作?
落骨生:“为何?”
“国战不可阻,侥幸逃一命,怎奈敌兵追袭,夺吾亲之命,分吾之尸。”女人架起淡黄的臂骨嘎吱嘎吱地揽住被自己撕下的肢干,讲出了惊人之语,“只为,起尸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