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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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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临别前说的那一段话,固然发自真心,也是在暗示我,而科举相关最大的罪状自然就是舞弊。
父亲的罪名包罗万象却独独没有这一条,还多亏他谨慎。想来大哥搜集的那些三甲文章里题名的举子,不是世家的党羽便是父亲过去埋下的暗棋。
不管是哪一种,总不是我能掺和的,大哥叫我把那些东西送去给橦橦,便是托付给橦橦的外祖父熙王的意思。许承禀此人心胸向来不算宽大,这一遭是熙王按着他和离又亲自收押天牢,他还能想到将证据送给熙王,大约真是天牢里煞气重,把他那头脑给冲刷得清楚了。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许府,还惦记着郭凌春那句所谓等我一走府里恐怕也剩不下什么,结果一径进了府门都没发生什么,没起火也没被抄家。
直到进了院子才见着原委,院中贺昭留下的寒星等人守着几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人,见我回来了顿时如释重负。
“六小姐,”寒星上前道,“多亏许四少爷方才回来了,否则真要如您所料,我们只够逃命的。”
我打量着被绑的几人,面孔平凡,怎么看都是寻常农人模样,而寒星等人虽然是女子,可是在贺昭身边随侍的个个身手非凡,她这话说得却真心实意,很是奇怪。
寒星看出我所想,解释道:“潜进来的远不止这几个,而且都浑身是毒,棘手得很。他们盘算的应当就是留几个拖住我们,剩下那些去杀下人是尽够的。烁彩就被涂毒的弩箭伤了,要是让他们放起火来……”
那也的确只有我提前送到照王府的嫁妆得以保全。
四哥只比他托人带的信晚到了几个时辰,哪怕因此救下了许府上下百余人,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我是真心不想让他掺和进世家与皇室的争斗,名剑纵然锋利无匹,可这大泥潭里枉死过前朝无数能人义士,不在乎多吞去一个郁晚风。
我问寒星:“既不止这些,其余的人呢?”
寒星为难了一阵,才期期艾艾道:“……尽数一招毙命。但是尸首都叫外面的军士收拾走了,而且这院子没死过人的,小姐绝不用害怕。”
我倒是不会怕死人,甚至还想着该叫许琉璃再多给些束脩,毕竟小辰儿强买强卖认下的师父似乎比我们看的话本子里还厉害些。
我自顾自去见四哥,先把手腕递给他老人家把脉,随后照常用饭,他没问我别的,我也不过问他是怎么清剿了不知几何的来人,饭后我惯例被监督着在园子里慢慢走一刻钟,美其名曰日积月累。
身上裹着挡风的厚斗篷,捧着新添的手炉,走的也是背风的小径,虽然已经入秋,倒也还不冷。
郁晚风走在小径外侧,佩着不离身的剑,一如既往地挺拔如松柏。
晚钟声遥遥地穿过市井荡过来,院墙外山影隐约可见,那上头便是建在城外山顶的云孤寺。
“四哥,如果是你身在高位——”我指了指云孤寺方向,“就像那么高,四面八方都是风,随便往哪处一偏就会掉下去,但僵持不动最终也是死路一条,你该怎么办?”
“跳下去。”四哥看了眼那处的高度,又说:“在下面接着你。”
我不由失笑。
习武之人的想法果然与我这样困在小院里的人截然不同,说到底,他们即便山穷水尽也有自己的身手能依靠,天然就比常人多三分余地,自然显得镇定。
郁晚风似乎知道我下一句要说什么,驻足静静地看过来,他身后夜色微沉,几颗星子钻在黑黢黢的树影缝隙间,渐起的夜风伏地而行,抖得衰草震震,他手里为我提的那盏玻璃灯却稳如铁铸,映亮了一张冠玉面容。那眉目纵然如画,也是铁笔书就。
我顶着这样清冽至极的目光,说:“府里诸事都安排妥当了,之后定罪抄家自有流程,我也有去处,这一回用不着接的。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动过你的户籍……事发之前走最好,明日正宜出行。”
四哥越是好,我越想让他远离朝堂纷争。他应当回江湖去。
我余光瞥见莲蓬呆愣过后眼圈儿一下子红了,憋着不敢抽噎,发现自己也没有一路上思虑时预想的紧张,静静等着回答,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他拂袖而去,更合了我的心意,我怕什么。
结果郁晚风却笑了,神色柔软些许,便像冷铁笼上了一层江南的烟雨。
他长了这么副锋利轻凛的相貌,旁人会以为他不适合面带喜色,可他当真笑起来竟显得愈发风神逼人,倒终于和画像里怡然含笑的曾祖从皮到骨真正相似了七八分。
他温和地望着我,漫不经心拿拇指摩挲着佩剑的青铜剑首,平淡道:“权门小事,还碍不得我盯着你服药养身,抄家当日我不露面便是。许府风水寻常,你能换个地方也好。”
莲蓬忍了半晌的泣声在大喜过望之下漏出了半截,而稳重的莲藕也显然是松了口气,而我仔细一想,果然奈何不得重兵把守下仍然来去自由的武人,既然劝了一遭劝不走,也只好任由他管着。
几句话功夫,天色已经彻底黑了,我今日如此奔波,精神却还好,不甘心就这么回去,盯上了小径边一树金桂。
我绕着树走了一圈,瞧中的是长得不高不低的一枝,于是拦住了四哥,对莲藕道:“搬梯子来。”
莲藕却毅然抗命,亲自上去将那不粗的花枝折下来递给我,絮絮说了几句我如何劳累不可任性之语。
她长得高挑白净,脸上几乎没有什么斑,可我时常觉得她真像菱角,一样的周全体贴、谨小慎微又忍不住地爱对我唠叨。
我拿着桂花拨弄两下,一转手递给四哥。
我素来装得乖巧,郁晚风没想到我折腾这一遭是为了送他,接过来时还难得有些茫然。
我想到从前看橦橦哄贺氏等人的模样,轻轻拉了下他的手,低头不看他,小声说:“我想吃香辣罐肺、素粉羹、脍鱼……”
他向后退了一步,穆然道:“不行。”
“那把花还来。”我一伸手。
郁晚风又退一步,只说:“孩子都知道,送人的东西不能要回去。”
我看着侠客执桂花枝悠然离去,自己则两手空空地被莲蓬莲藕押送回房,气得咳嗽了好几声,于是被忧虑的莲藕灌了一大碗银耳川贝雪梨汤。
若非天色已晚,我真想命人套马车出门。
郁晚风冷酷如斯,贺凤韶却还没娶我过门,正是好说话的时候,总不至于连我尝两口想吃的东西都不准。
我曾祖父便是嗜辣嗜甜的人,他像我这年纪时正遍历山川,手记里写了许多种当年新奇的美食,我却年纪轻轻除了吃药就是清淡饭食,除了挂念一个贺凤韶,活得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支走了郁晚风,我去了府里的书房,在书架上搜寻一阵,把约莫是证据的东西都拢到一起交给寒星,自回房歇息。贺凤韶照例送了信来,分明所用笺纸是没熏香的,我这些日子放在枕边却再也不曾做过噩梦。
贺凤韶至今尚挂名在宗室中间,本朝宗室都是太祖登基后陆续寻来的远亲了,无论当初其中有多少是真的,那一位显然都不曾看重过,随便封了些官爵之后就放山羊似的扔着不管了,朝堂上从来没他们说话的地方。
这身份原先方便他闲云野鹤似的隐居在藏珠园,如今要娶我倒也合适。我真正的兄长从五岁起在贺家如珠似宝的养到如今,看他们的意思是根本不愿意还回来,真的假的都要留着,最关键是被换了身份的贺凤韶本人也不挂怀,真是世所罕见的一家人。
贺凤韶今日的信里便带了一封三皇子给我的。三皇子就是本来的我五哥,我从前见过几次,他长得更像李家人,也是一双桃花眼,如今想来他相貌轮廓真有三四分随夫人,容貌清俊之余那股子把读书人写在脸上的斯文气则该是来自父亲。
三皇子在外打着赈灾名号办事情,行踪飘忽得很,回信也是有一封没一封的,贺凤韶和他通信多半还是闲谈。多亏陛下英明,他二人都是懂事之后便早早知晓了自己身世,因此言谈中反而没有什么芥蒂,像是寻常友人。
我打开三皇子那封信,纸上笔迹一眼看去修雅明晰,显然是学了方先生字体,也算补全了一段错过的师徒缘分。
三皇子就拿这近年来尤受闺阁绣件青睐的石竹体啰啰嗦嗦地写了一大篇,无非是说他羁留外地恐怕年前难归,托贺凤韶替他那份一起尽孝,日后必定多多带东西回来补偿云云。唠叨到信末才欲盖弥彰地提了一笔许家,或者说提到我。
夫人带我出门赴宴时从来样子是好的,他名义上又是外人,哪里能知道我到底过得如何,。可他却在信里小心翼翼地提醒贺凤韶他算是我哥哥,因此哪怕许家获罪我也是有娘家人撑腰的,贺凤韶不准趁我家中落魄欺负我,否则他便……找握有军权的二公主告状。
纵然血脉是假的,到底是世人眼中的皇子,这确实是好大的出息,
我既看得心里柔软又觉得好笑。贺凤韶将这信直接转给我看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总之现在我观这两位在外手腕成熟的真假皇子都是十成十的幼稚。或许我该谢谢方先生当年偷梁换柱那一手,毕竟许家确切是养不出三皇子这样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