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2019年 ...
-
参加国际舞联举办的芭蕾荟萃,来自同一个舞团的舞者是一定要拆开的。如果不是来自某些国家和地区的舞者过多,舞联更希望实现跨地区交流。只是自己和自己说话,不过是自言自语。
这个规则让大卫的情绪肉眼可见明显好转。
报到的过程十分简洁,很快除了要参与论坛讨论和研究本次评审重点标准的人员,舞者们自行开启自由活动模式。同行的查理和叶卡捷琳娜都属于前者,大卫此行的身份则是跟着“家长们”出门见世面的普通舞者“小朋友”。提姆做主拉着他和几个相识且关系较好的舞者一道,先去熟悉剧院环境外加解决胃的温饱问题。
“照顾好自己,随时联系。”查理嘱咐大卫,神态和语气都像个真正的家长,“别玩得太累,可以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记得按时回来参加分组。”
大卫笑着冲他点头,眼角和嘴角都带着斜向上的弧度。事后他和提姆解释说,他就是突然想到即使Gala的规则不要求拆分重组,即使娜娜(他对叶卡捷琳娜的昵称)也要上台跳舞,他也不能和娜娜搭档。他说的是不能或者不可以,而不是不想或者不愿意。
这次芭蕾荟萃的东道主是个新兴经济主体,剧院是新近建成的,这一点他们从这个巨大建筑外观和内装都看得出来。新做出来不久的板材与使用了一些年的板材有不一样的味道,或许是野外树木丛林的味道,或许是粘胶人工合成化学材料尚未挥发干净的味道。以此类推,一名新入舞团(无论是哪个舞团)的舞者往往也可以很快就被大家识别出来。提姆发现大卫身上就带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不可名状却心知肚明的新鲜的味道。
沾了国家舞蹈学院声名在外的光,起步的舞团又是德国南部小镇,提姆入团4年晋升首席已经堪比火箭速度。
“好快!你真厉害!”大卫一脸兴致未尽“快给我讲讲”的好奇,“我才刚入团不久,还什么都没搞太明白。”
他睁大眼睛兴致勃勃的样子像小狗,想要让人摸头的感觉又像只猫。
提姆笑了笑,忍住没有伸手。
“怎么没叫上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姑娘?我刚才看到她一个人在那里很可怜。”奥西尔拉开椅子坐下来,手里握着咖啡杯。
“什么姑娘?”大卫问。
奥西尔朝着不远处的栏杆抬了抬下巴。
提姆伸手按住想要起身的大卫。“别听他的,他在开玩笑。”提姆摇了摇头,“金在等人。”
“金?”
“嗯嗯,金,她的姓,是个韩国人。”提姆说,“他们最近很猛,马林斯基有个很厉害的男首席。”
“哇哦!”
奥西尔咧开嘴笑了笑:“我也很猛的,你很快就知道了。”
“确实。”提姆撇嘴,“说实话我希望下午分组的时候不要和你挨太近。”
“没用的。”奥西尔右手食指左右摇摆比划了个“不”的动作。
“确实没有用,提姆你死心吧。”他们选好桌子后就去洗手间迟迟未归的玛格丽特终于回来了,“奥西尔的存在感太强。不过更应该被同情的是奥西尔的搭档。”她微笑着向大卫和提姆点了点头,“和他搭档不到一年我都快要脱发到头秃了。”她下意识想伸手抓头,临碰到发丝之前又突然想到今天出门前特地盘了很整齐的头,所有的碎发都用发胶打理过,于是手指在半空中停了下来。“真希望下午分组抽签我能抽到你,提姆。”
没错,芭蕾荟萃的分组采用抽签形式,如果不小心同一个舞团的抽到一起就再重新抽一次。
“怎么回事?和奥西尔搭档很累,但是和提姆搭档很轻松吗?”大卫问。倘若没有上下文,这听起来更像是一句挑拨。
奥西尔挑起眉毛。
提姆平摊双手。
玛格丽特闭上嘴保持微笑又淘气似的皱了皱鼻子。
玛格丽特和奥西尔这次代表的是慕尼黑芭蕾舞团,这也是他们第二年搭档(并且第二次代表慕尼黑芭蕾舞团)参加舞联的荟萃集会。他们和提姆自打上一届集会相识,彼此还算相互赏识,就不着痕迹的私下组了个小团体。
提姆的现届搭档金也是这个“边界模糊”小团体的一员,正如提姆解释的那样,她还在报道处等她的朋友。
午餐正式开始的时候,他们换了一个更大一点的桌子。金和她的朋友加濑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你们好,我叫加濑。”和金一样黄皮肤黑发棕色眼睛的女孩子冲着他们鞠躬,“现在在英国国家芭蕾舞团担任首席舞蹈演员。”
“我们在学校里的时候是同学。”金补充道,“这次还是毕业后第一次再见面。”
“你们关系很好吗?在学校的时候。”玛格丽特问。
“是的,很好。”加濑说,“金一直很照顾我,对我很有帮助。”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么说起来,你们都是英皇体系的喽?”
“不完全是。”加濑说。
“不是。”金说,“我们的舞蹈学院是美国的。”
“噢。还挺复杂。”
“和你们比是这样的。”
她们的对话大卫听得云里雾里,他低头认真对付自己餐盘里的牛排和土豆泥。奥西尔和提姆也在做和大卫差不多的事,奥西尔的主菜是浇汁鳕鱼,而提姆的是烤鸡肉。
女士们的对话还在继续着,相比八卦而言,令她们感到食之有愧的食物——特别是让人食指大动的高糖、高热量食物——就像伊甸园中智慧树上缠着的那条蛇。
“既然……为什么不留在美国,纽约、芝加哥或者旧金山?”
“有很多现代芭蕾舞团,但是我更喜欢跳古典的。”金说,“也不是完完全全不沾边现代的,就是不想太现代。”
“噢,我懂。”玛格丽特说,“缺乏‘共鸣’。”
“更准确的说是‘缺乏共情’。”加濑喝了口温水,“他们太看重精神世界和理念,又对外部开放极窄的进入渠道。要么感同身受,要么下跪虚无崇拜,要么转身离开。”
“哇哦!”
“欧洲旧大陆自由许多。”金说,“不特别有追求的话,机会也不少。”
“不特别有追求的话,确实还不错。”
“也不是没有追求。”玛格丽特摇了摇头,“不上不下,自身限制啊,能力不允许有追求。”她话锋一转,“这几年亚洲来参会的频率和水平有显著提升,还有好多参加各种比赛的小孩子和年轻人,你们会考虑回去发展吗?”
“考虑的。”
“考虑过。”
金和加濑交换了下眼神。
“还想试试更好的英皇机会。”
“暂时还是这边更好。”
这时提姆抬起头,冲着玛格丽特做了个意味不明的表情。“你要知道,多亏了金,”他说,“不然我今年还在巴伐利亚。”
奥西尔也停下手中餐具动作。“如果你需要也可以来慕尼黑呀,我和玛格丽特不管怎么说也能帮你离开那里。”
“你的能力和技术那么好,他们阻挡不了你的。”玛格丽特抛了个媚眼。
大卫不确定自己是否适合在这个节点开口提问,显然他们之间正在共识他们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一件事或者一段经历,这件事或者这段经历不怎么愉快——大概率如此——而且发生在提姆身上。
提姆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态。
他身形高大,样貌俊朗,鼻子又挺又直,深陷的眼窝衬得那双灰色的眼睛更加清澈无比。仅从外表判断,他就像是生来优越,又备受长辈们精心培养的那种有钱有权万事不愁又不缺少爱的温暖大家庭里走出来的长子,他的弟弟妹妹们——如果有的话——一定都很倚赖和崇拜他。
大卫抽到了他的幸运数字。
因为新人优待,他抽签的顺序排在相当靠前的位置。用来盛放号码纸条的是两个等大的硬纸板盒子(男的一个,女的一个),不透明,正上方的一面掏了个圆洞。大卫伸手进去摸到里面有几个折叠起来的纸条,很规矩的三角形,指腹碰到尖端有轻微的刺痛感。人少的情况其实用号码球(网球、高尔夫球、乒乓球等小球)更合适,他的手在里面划拉了两下,像铁锅炒菜一样翻了次底,然后在最上面的一层随意捏了一个出来。
果然是折成了三角形,像被压扁了的幸运饼干,又像是有特殊意义的咒符。察觉到自己跳脱的想法,大卫笑了笑。
他拿着自己的号码回到人群中,等待谜底揭晓。
手里的号码,既帮助他随机选取舞蹈搭档,又直接决定了他们的出场顺序。
只要不是上半场第一个出场,查理就觉得不用担心。
“放心,你跳得很好。”抽签前查理特地安慰了他。
大卫点头。虽然他这个职业舞者属于半路出家,但他也觉得自己跳得很好。
很快提姆和奥西尔也抽好了签,三个人的签号彼此都不挨着,奥西尔排在他和提姆中间。奥西尔好像非常满意自己的签号。大卫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掌心的号码,尽管是幸运数字没错,但他没有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感觉。最后一个去抽签的男性舞蹈演员——看起来——有点上了年纪,典型的斯拉夫轮廓,脸上没有明显的皱纹,但是头发的颜色已经间杂着褪成浅色。
不知道是这个上了年纪的舞者手气差,或者其他可能的原因,查理唯一担心大卫会抽到的一号纸签最终落入他的手中。
除了叶卡捷琳娜,参加荟萃的女舞者们对于大卫来说都没有显著区别。
兴许是玛格丽特午餐前的许愿起了作用,她和提姆抽到了相同的数字。和奥西尔一组的是一名来自瑞典舞团的亚裔美国舞蹈演员玛德琳。那个抽到上半场第一个出场的上了年纪的男首席——这个年纪来参加荟萃的十有八九是首席——的舞伴是一个看起来也很有舞台经验的女士,她有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给大卫留下不浅印象。至于大卫在芭蕾荟萃舞台上的临时搭档,他再次确认了一遍黑色记号笔写在白板上自己幸运数字号码后面紧紧追随的两个名字,一个是他自己:大卫·格兰特。没错。另一个在她上前出示纸签号码时的惊鸿一瞥中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很正的蓝色,不像天空,不是浅蓝,不像湖泊或山涧溪水,不是湖蓝,不偏绿色,不像大海,不偏黑色,没有海军蓝那么深,比皇家蓝可能要再浅一点点。不是法国蓝就是矢车菊蓝。杰日娜,大卫芭蕾荟萃舞台的搭档舞者,她叫杰日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