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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来时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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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诞生于虚无之中。
说是虚无,也不贴切。并不是什么都不存在,也有许许多多像祂一样的物质……或者说意识,堆积在一起。有什么东西诉说着、警醒着,祂们是一体的。
一缕绳绑起另一缕,越缠越紧,恨不得绞死对方,取而代之。
每天都很黑,挤在一起的同类们蠕动着不存在的嘴,试图发音说话。
祂的意识和轮廓一样模糊,像一滩水,一团站不起来的稀泥。
一束光从顶端洒落,天外来客窥视着这处藏污地,漆黑如夜的瞳孔锁定了某个满意的目标。
笔尖自上而下。选择了祂;刺穿了祂;带走了祂。
祂落于纸上。
得到了赐名与新生。
“我是黎天南,丛青镇来的。你是哪来的?附近村子吗?你爹娘去哪了?”
脏兮兮的男孩蹲在祂面前,有些担忧地注视着祂。
意识们模糊的声音消失了,耳边响起规律的虫鸣,不再有挤在一处的拥挤和温暖,四周空荡荡的,祂感到十分不适应。
祂站起来,使用陌生的双腿驱动自己的躯体,刚迈出一步就因为重心转变倒下了。
“哎!”黎天南惊呼一声,急忙扶起了祂。他尽量放缓语调,像阿娘那样轻轻柔柔地说话:“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我带你去洗洗脸,你别害怕。”
他家中有一个同岁的病弱胞弟,早已习惯照顾了别人。
祂从未感受过人间的善意,呆呆地望着对方鎏金般的眼眸,不知所措。
冰冷的溪水拍在祂的脸上,带去了那些污浊,一张稚嫩白皙的孩童面庞在浮动的水面逐渐清晰。
“呀!”
祂扭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黎天南惊讶的神色动作。黎天南指指自己同样白皙的脸,除却些许尘土蹭出的黑影,这张脸与溪水中的倒影一模一样。
黎天南摇摇祂的肩膀,惊喜道:“我们长得好像啊!你是阿娘的亲戚吗?!你知不知道回家的路往哪边走?”
一连串的问题从孩童口中倾泻而出,黎天南与家人走失已有大半月,被人贩子拐过一回,好不容易趁着半夜逃了出来,一个人躲在荒郊野岭,正是又惊又怕的时候。恰好遇上个长相年龄都与自己相仿的小孩,激动之余又害怕是自己撞了鬼,快要哭出来。
祂听不懂面前的人在说什么。
祂摇了摇头,在核心深处,祂与命脉相连的同类度过的日夜中,这似乎代表了“我不知道”的情绪。祂试着张口吐字,却不习惯舌头与牙齿的磕碰,崭新的声带振动,只发出了无意义的音节。
“啊……啊!”
这是祂来到世界说的第一句话。
祂学着黎天南的语气惊讶。
黎天南愣愣看祂半晌,捧腹大笑。
他带着祂找回家的路,可好像越走越远,山越翻越多。黎天南站得再高也望不到波光粼粼的丛青湖,找不到家中院子硕果累累的枣树。
日月星光织作的衣衫笼在二人肩头,祂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与黎天南携手并进,走得歪歪斜斜。
可能是出于孤独,亦或是仁慈,黎天南没有抛下这个行迹诡异和自己长得一样的怪孩子。他们在寻家的道路上越走越偏,像两粒落在书卷之上无足轻重的尘埃,被一柄孔雀尾翎轻飘飘扫去。
掉进了九府半山腰的茶田里。
是怎么到这来的,几经周折脑子稀里糊涂的黎天南记不清楚、想不起来;而本来就呆愣的祂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两个人似乎被人贩子当成双生子打包卖给了一家茶商。
可能是吃了迷药,黎天南刚来的几天脑子都嗡嗡的,记不住规矩。
他没少挨打吃苦,可该记不住的还是记不住,有时候连自己的名字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上一秒还拿着刀准备给茶树喂血,下个瞬间刀就放到了同行人的手腕上,拉出深可见骨的口子。
黎天南疯了。
毫无预兆。
“我要回家!放我回家!阿娘,阿娘救救我!”
他在晚间出逃时咬伤了紫丁,被毒打一遍,带上脚镣锁在树旁。不管太阳升起落下,都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一遍又一遍。
祂一向是懂事听话的,不像黎天南那样因为一两句话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祂有时也不太理解黎天南这么做的意义,不止黎天南,这里的所有人所做的事情,祂都不理解。
但祂照着做的话可以得到食物,可以得到遮风挡雨休息的地方。
所以祂会去做。
祂捧着水来到黎天南跟前,小心翼翼喂给了他。黎天南睁开眼睛,祂凑过去,坐在黎天南身侧,二人微卷的长发落在一处,不分彼此。
祂听见黎天南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你不是人吧?”
“……”
“……算了。”
祂蹭了蹭黎天南的脑袋,学着讨食的野猫。
黎天南的嗓音沙哑,用最钝的刀具拉开朽木的声音也不过如此,他把脑袋靠向自己捡来的孩子,开始回忆几年前那个夜晚。
“那一天……我听隔壁华叔说山上的枣子红了。我带个筐子就出门了,想着天黑之前摘点回来给弟弟吃……给阿娘做枣泥酥。”
“可是我在山上迷路了。真奇怪,我怎么可能会迷路呢?那条路我自从会走路就在走了,我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才对,可我偏偏……记不住路了。”
“你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是什么感觉吗?”
“我突然什么人什么树什么山我都不认识了!我不知道往哪跑,跑到哪,遇到谁。然后我看见了你。”
黎天南的眼睛死死盯着祂,黯淡的金瞳已经丧失了初次见面时的活力。像失水的鱼鳞。
“这太奇怪了。”
“你为什么在那里?你为什么和我这么像?为什么一见到你……”他略感困惑,眯起了眼睛,“我就清醒了。”
“我一下子就知道要往哪走,想起来自己叫什么,想起来家在哪。”
可他还是没回去。
冥冥之中有谁推着他和祂到了这里。
“我现在有时候分不清人和茶叶,你来了我也不一定能清醒……”
“我有一种感觉。”
黎天南沉默了片刻,他不说话,另一位自然也不说话。
二人头靠着头,茶树新芽翻出一滚妖艳的红浪。
“你听他们说了吗?过几天‘尊上’会回来。”黎天南缓缓逼近祂,将额头贴上祂的额头,冰冷的肌肤相碰没有带来半分暖意,黎天南的语调趋于平稳,不似之前激动,“我感觉……到时候了。你该替我回去了。”
他眼底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迷茫褪去,展露出祂熟知的同类的模糊的不甘心。
“好了,杀了我吧。”
这是祂记住的第一句话。
难以诉说的情绪在胸口膨胀分裂,祂看着黎天南的脸,在离别的最后也没吐出来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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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黎天南?”
浑身被黑纱包裹起的不速之客立于丛青岛,她头戴斗笠,纱幔垂下,只有未束的黑发垂于肩头,随着晚风轻轻摇晃。
黎天南皱了皱眉,后退一步。
他本是按照与青良的约定来给聚灵阵放血补灵的,谁知道让他撞见一出同门相残的好戏。
被斩成两节的青良脸朝下趴在地上,汩汩热血浇红了一大片未开垦的野地。不速之客手握燃着月白灵焰的长剑,无声无息立在一旁,除了被黎天南撞破杀人现场后的询问,她没有说一句话。
灵焰在黑夜中随风摇曳,犹如破碎的旗帜。
黎天南问:“你是谁?”
“我?”她歪了歪头,纱幔下的嘴角似乎弯了起来。
她收起灵剑,负手而行,围着无头尸体绕了几圈:“我是来帮你的人。”
青良枯瘦的手指似乎在月光下颤抖了一下。
“……啊……啊……”以面吻地的头颅发出一些濒死的哀嚎。
“啊。忘记了,没捏碎金丹还能多活一会。”不速之客故作惊讶,转而望向黎天南,友善道,“需要我帮你善后吗?”
“啊!!!”青良的头站了起来,这似乎耗费了他所有力气,他大口大口喘气。目光犹疑朝自己身下看去,当他看清自己身首分离的现状,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怎么会!”
“啧。”不速之客嫌他吵闹,拽着青良散落的长发,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青良能做的唯一反抗就是转动眼珠,他瞧见了长桥之上的黎天南,眼中迸发出活人一般的光彩。
“黎天南,救救我!救救我!剖你的心丹给我,我只要一半!一半就够了!”
黎天南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觉得吵,抬手捂住了耳朵。
“你这是什么意思?”青良骤然拔高音量,近乎尖叫着指责胁迫,“你别忘了是谁保住你的!没有我,你以为你和你娘能活到现在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杂种!”
青良气急败坏的模样逗乐了拎着他的人,不速之客晃晃手中的玩意,见青良面色惨白缄口不言,哈哈大笑起来。
她随手一抛,像丢去碍手的物什一般,把青良抛去了旁边的农地。她拍了拍手中不存在的灰,倚靠在枣树旁,自言自语道:“真是吵死人了。”
黎天南目送一部分驻守仙长离去,幽幽道:“是你在九府放的火。”
“是我,如何?”不速之客摊手,“怎么?你有本事和我算账?”
“……”
她调笑道:“现在和我血拼死在这里,你还怎么等你的尊上?”
“……”
她将一把漆黑的小刀递到黎天南手中。黎天南从容接过,问:“这是什么?”
“能杀你的好东西。收好了,别给他人拿去,接下来的日子里有大用处。”
“……你到底是谁?”
“说了你也不知道。”不速之客冲他摆摆手,句末字尾带着软绵绵轻飘飘的惬意,“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再等等。再过几年……嗯。”
她自顾自计划着什么,没管黎天南是何反应。
岛上茂密的草木中传来几声虫鸣,黎天南端详手中的刀刃片刻,将它小心收起。
不速之客凑上前来,弯腰与黎天南视线齐平,在纱幔后隐约可见两点光亮,如薄雾中的寒星。
她道:“我有事要交代你去做。”
黎天南将小刀横于二人之间,摆出抵抗姿态:“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唔,我想想。”
她并没有真的去思考,只一息后就给出了黎天南无法拒绝的答案。
“凭我能告诉你,你要的人在哪。你去找他,要走哪条路,拜哪路神仙。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