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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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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值房的门扉紧闭,如同隔绝尘世的堡垒。深秋的寒意被厚厚的门板阻隔在外,却阻不住室内那股近乎凝滞的、混杂着陈年纸墨、汗味、浓茶以及一种无形硝烟的气息。空气沉滞得如同化不开的浓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粉尘的微呛和心火的灼烫。
窗棂透进来的天光早已黯淡,值房内唯一的光源,是言冰云案头那盏被灯油熏得发黄的琉璃油灯。昏黄跳动的火苗,将他伏案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投在身后堆积如山的卷宗阴影里,如同一只蛰伏的、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猛兽。
紫檀书案早已被淹没。不,那已不再是书案,而是一座由账册、文书、勘合票据堆砌而成的、摇摇欲坠的孤岛。小山般耸立的卷宗之间,仅留出一方堪堪能放下算盘和砚台的狭小空间。
言冰云就陷在这片纸山的包围之中。
他身上那件三品孔雀补子的官袍,早已不复早朝的挺括。袖口、前襟、下摆,甚至肩头,都被深浅不一的墨渍浸染得斑驳陆离,深一块浅一块,如同打翻了砚台又随意涂抹开的水墨画。新溅上的墨点尚未干透,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湿漉漉的幽光。
几缕散落的乌发被汗水黏在额角,眼下那两片浓重的青黑在灯影下如同淤伤,可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眸,却亮得惊人!血丝密布,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寒刺骨的专注光芒。
他的右手,指关节因长时间紧握而微微发白,正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在一把黄铜包角的老旧紫檀算盘上疯狂拨动!
算盘珠撞击的脆响,如同疾风骤雨,又似金戈铁马,密集、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韵律,在死寂的值房里疯狂敲打!每一次拨动,都伴随着他口中低沉、快速、如同咒语般的数字念诵:
“丁字库,光熙四年秋,漕运入库粳米,三万四千五百石核入库勘合,船号[顺风七],押运官李德禄,签押无误”
“支河工役夫口粮,七月初三,一万二千石,核工部签押、洛口仓支取令、民夫名册点卯勾兑”
“耗损,丙字库天字叁号廒,光熙四年报耗损,四千八百石?!耗损率,逾三成?!”
念到“逾三成”时,言冰云拨动算盘珠的手指猛地一顿!清脆的算珠撞击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盯住面前摊开的一份洛口仓丙字库“天字叁号廒”的耗损申报文书!昏黄的灯光下,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最终“啪嗒”一声,滴落在文书上“四千八百石”那个刺目的数字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三成耗损!
官仓耗损,向有定额。寻常鼠雀之耗,雨水霉变,定额不过半成至一成!这三成的耗损率,如同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窟窿,赤裸裸地昭示着其中的猫腻!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言冰云的心脏!不是被污蔑的愤怒,而是对真正蛀虫贪婪无度的、纯粹的杀意!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猛地抓过旁边厚厚一摞丙字库近三年的入库清单和耗损申报,开始疯狂地交叉比对!指尖划过一行行冰冷的数字,目光锐利如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异常。
“光熙三年,丙字库入库漕粮十二万石,报耗损三千六百石,尚在合理”
“光熙四年初,入库八万石,报耗损两千四百石”
“光熙四年秋,入库三万石?”言冰云眉头骤然锁紧!指尖重重戳在入库数字上,“为何锐减?”
他飞快地翻找同期漕运总档,目光如电:“同期漕运抵京总量未减!各仓入库皆有记录!为何独丙字库锐减?!”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挪移!拆补!用新粮填旧账!
他立刻丢开耗损文书,扑向旁边堆积如山的漕粮入库原始勘合票据。这些票据是粮船抵岸、仓廪验收的第一手凭证,上面盖着押运官、仓大使、验收吏等多方印信,是最难造假的铁证!
他一张张、一页页地飞速翻检、比对,动作快得带起阵阵微风,吹得灯苗剧烈摇晃,将他伏案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如同狂舞的鬼魅。
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他翻动的指间蜿蜒,染黑了指甲缝,又蹭上早已污浊不堪的官袍袖口。额角的汗水滑落,混合着眼睫上不知何时溅上的细小墨点,带来一阵蛰痛,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一张张泛黄发脆的票据,和票据上那些冰冷却暗藏杀机的数字与印鉴。
值房内,只有纸张快速翻动的哗啦声,算盘珠偶尔爆发的急促脆响,以及言冰云那压抑着喘息、低沉而快速的数字念诵。空气里弥漫的墨臭、汗味和浓茶的苦涩,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彻底陷入浓墨般的黑暗。油灯里的灯油添了一次又一次。
言冰云的动作,终于在一张毫不起眼的、边角已磨损卷曲的粮袋勘合票据前,猝然顿住!
这张票据属于丙字库天字叁号廒,光熙四年秋入库的一批“新米”。上面盖着押运官“张顺”的私章和洛口仓大使的官印,入库数量标注为“五千石”,品级“上等”。
昏黄的灯光下,言冰云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盯住票据右下角那个不起眼的、代表粮袋批次编号的方形水印。
那水印图案,是工部仓场特制的防伪标记。一束饱满的麦穗环绕着“丰”字。寻常人看去,并无异常。
但言冰云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穿透了纸张表层的墨迹和岁月的微黄。他伸出沾满墨渍的食指,指腹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拂过那片水印区域。
触感不对!
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颗粒感!
他猛地抓起油灯,凑到近前!跳跃的灯苗几乎要舔舐到纸张!
昏黄的光线下,那片“丰”字麦穗水印的边缘,在灯光的侧照下,竟然呈现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冰裂纹般的旧痕!那痕迹极其隐蔽,与纸张本身的纹理几乎融为一体,若非他指尖那异样的触感引导,绝难发现!更关键的是,那裂纹的走向和分布,根本不属于正常纸张老化或水印印制瑕疵!
那分明是有人用极其高明的技术,在原本的水印区域进行了局部处理,覆盖了旧痕,重新压制了新的水印!而原本的水印之下。
言冰云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迅速从旁边堆积的票据中,翻出几张丙字库更早期的、光熙三年甚至更早的入库勘合。指尖颤抖着,将那张光熙四年的“新米”票据,与一张光熙三年初、品级标注为“陈米”的票据并排放在灯下。
灯光侧照!
两张票据右下角的水印区域,在昏黄的光线下,那极其细微的冰裂纹痕竟然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言冰云脑海中炸开!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
丙字库天字叁号廒!
光熙三年入库的“陈米”!
高得离谱的耗损率!
光熙四年入库量锐减!
还有眼前这张用光熙三年旧粮袋勘合票据、覆盖水印伪造的“新米”入库凭证!
根本不是什么河工耗粮!更不是他言冰云贪墨!
这是积年的旧疾!是真正的硕鼠蛀虫,在光熙四年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用陈米充新、虚报耗损、拆东墙补西墙的手段,掏空了丙字库天字叁号廒的根基!如今东窗事发,正好将脏水泼到他这新上任、又弄出“妖折”的工部尚书头上!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好一个陈米充新!好一招移花接木!”言冰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冰冷,带着刻骨的寒意。他布满血丝的眼眸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一股强烈的、源自真相即将破土的激动和反杀在即的狠厉,冲淡了身体的疲惫和脑海中的嗡鸣。
他猛地抓起那张伪造的光熙四年勘合票据,如同握住了斩向硕鼠的利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沾染的墨渍在票据边缘留下清晰的指痕。
然而,就在这真相即将破土而出、怒火与激动交织的顶点。
“呃啊!”
一股前所未有的、猛烈到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冰冷洪流,毫无预兆地、狂暴地自他意识深处逆冲而上!
比“蛀虫”奏折的反噬更强烈!更凶暴!
那感觉,仿佛有无数只贪婪的、巨大的、带着腐败陈米气息的“硕鼠”,在他脑海的每一个角落同时疯狂啃噬!撕扯!尖叫!它们啃噬的,不仅是他的神经,更是刚刚被他强行压下去的对真正“蛀虫”那极致厌恶的情绪!这被压抑的、纯粹的负面情绪,在真相刺激下,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炸!
“噗!”
言冰云身体猛地一弓!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狂喷而出!殷红的血点如同盛开的红梅,星星点点,溅满了面前摊开的伪造票据、堆积的账册,还有那本静静躺在桌角、封皮幽光流转的玄黑奏折!
眼前瞬间被一片无边的黑暗和刺目的血光彻底吞没!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带着满身的墨渍和刺目的血迹,软软地向前栽倒,重重砸在那片由无数冰冷数字构筑的、刚刚被他撕开一道裂口的黑暗真相之上!
油灯被带倒,灯油泼洒,火焰瞬间舔舐上散落的纸页!
值房内,刺鼻的血腥味、浓烈的墨臭、纸张燃烧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开来。
一片混乱狼藉之中,唯有那本沾染了点点猩红的玄黑奏折,封皮上的幽光,如同活物般,极其诡异地、无声地流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