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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 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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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钰指尖在膝头轻叩三下,似在权衡。他抬眸时,恰见李承桢腰带中“暗器”的形状,眼底闪过一丝决然。忽而挺直腰背,牵扯到内伤让他脸颊的肌肉微微紧绷。
他行了个江湖人常用的抱拳礼,姿态却仍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端方。“李兄弟,”他嗓音清朗,目光不闪不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顿了顿,唇角扬起一抹苦笑,“莫嫌唐突。”
周钰郑重委托:“劳烦二位前往驿站为我送信一封。至于逃兵一事……”本就不是李承桢和大牛的错,错在匡胥,以及被其蒙蔽的朝堂。到底,枉死的乡兵才当是受害者。
然大郕的法令并不会因此而容许抵消罪过。
律法维护的是秩序,在封建王朝中,大多数律令是为了维护统治阶级的权威,而民犯法,无可恕。
但在特定条件下,统治阶级成员能够突破既定秩序的约束,而这种突破的边界尺度,往往取决于其实际掌握的权力大小。
“吾以周氏百年声誉作保,此事,”周钰额上冒出了几滴虚汗,但眼神诚挚坚定,“绝不会有一丝风波,溅到二位亲族衣角。”他郑重做出承诺,也可以说是——交易。
李承桢眸光一凝,显然已敏锐捕捉到周钰话中要害。她沉声问道:“逃亡士卒……竟会祸及亲族?”
周钰肃然道:“自古军法如山,凡士卒逃亡逾七日者,皆处斩立决。此制自郕朝肇始,沿袭至今,未尝更易。”
他见李承桢眼中疑惑真切,不似作伪,心下不禁生疑——按例,凡入伍士卒皆须熟记逃兵律令,此乃军中立威之本。
纵使记不得细则,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要旨,岂能不知?更何况凭他对李承桢的判断,更不该有此疏漏才是。
周钰略作停顿,“然陛下可特降恩旨,赦其死罪,以显圣主仁德。惟逃往异族边陲者,纵只一宿即获,亦当立斩不赦,盖防细作窥探军情之患。朝廷更立连坐之制,逃卒亲族皆受株连。尤甚者,郕朝以逃兵多寡考课官吏,所属县官亦难逃失察之责。”
换言之,一人逃兵,全家遭殃。逃兵本人、家属、知县皆会受牵连。
李承桢唇角微扬,眸中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审视:“陛下当真能降此恩典?”——或者说,周钰究竟能否说动天子特赦,兑现他的承诺?李承桢虽不谙圣意,却有机会看清眼前之人的深浅。
李承桢听闻周钰竟能妥善处置逃兵一事,不由对此人又添几分看重。如此年轻的指挥使,若无深厚背景,岂能坐稳此位?毕竟,不是谁都能走“4+4”的路子。
李承桢暗自思忖,看来此人身世比她预想的更为显赫。倒非她刻意贬低周钰才干,只是在这世道里,年纪轻轻便能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单凭一句”天资过人“实在难以服人。
周钰目光如炬,直直望进李承桢眼底,声音沉稳而笃定:“能。”一字千钧,掷地有声。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游移,那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确信——不是虚妄的承诺,而是胸有成竹的担当。这个“能”字,道尽了他周钰的底气。
李承桢眉眼倏然舒展,唇边漾开一抹温润笑意:“好,我信你。”她神色转换之快,犹如云销雨霁,方才的戒备审视转瞬便化作春风拂面,竟比那书页翻动还要轻巧三分。
就像在风雪天,家里突然闯进个人,一开始紧张得不行,以为是小偷光顾,结果定睛一看——哦豁,居然是圣诞老人!
周钰轻咳两声,略定了定神,方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他正色道:“附近驿站恐有匡胥残党潜伏。值此河州势力更迭之际,局势诡谲难测,敌友莫辨。”
言及此,他眉宇间忧色更甚——纵是看似简单的送信差事,在这风云变幻之时,亦成险局。
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室的大牛坐在一旁,听完二人对谈后插言道:“顺妞,咱不能把个伤患独个儿撂在村里——人家正躲着羌渠人的追杀呢。再说,村里的存粮也见底了。”这憨厚汉子眼中透着朴实的担忧。
他虽不善言辞,却笃信周钰并非歹人。眼下村里除了他们仨,再寻不出第四个能搭把手的了。大牛识人,全凭一副天生的赤子心肠——不谙世故算计,却自有一番通透。
大牛爹娘留下的粮食并不算多,但也是老两口尽量抠下来的,侥幸逃过了羌渠游匪的劫掠,原本只够两人七日的吃用,节省一些可以吃半个月,这对挨饿习惯的大郕百姓来说并不算难事。
只是如今多出一人,却支撑不了多久。
周钰心头泛起一阵愧意。他何尝不知粮食于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原就是在下连累了二位,岂敢再让二位涉险。”他声音低沉,字字诚恳。
周钰目光沉静,缓缓道:“如此正好。由我在此牵制羌渠人视线,反倒能为二位多添几分路途安稳。”他断不会厚颜到要人节衣缩食,忍饥挨饿来成全自己。
大牛见周钰虽出身显贵,却毫无骄矜之气,反倒处处体恤他人,心下不由生出几分亲近。
他挠了挠头,粗声道:“这么着,让顺妞留下照应你,俺去送信。要真有个万一,你俩就躲地窖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其实依他多年阅历,这刚遭羌渠游匪洗劫的村子,短时日内怕是再无人问津了。
大牛虽是个粗人,却深谙兄长之责——断不能让顺妞孤身犯险。纵使她如今脑袋灵光了许多,也有了些防身的本事,但在哥哥眼里,妹妹永远是那个需要护在身后的小丫头。
这份牵挂不讲道理,只关血脉里流淌的疼惜。
而且,他体力比较好,走得快些,相信很快就能完成任务,回来照应二人。
李承桢却轻轻摇头,目光清亮如秋水。她心中自有一杆秤,亲疏远近掂量得清清楚楚。
大牛于她而言,远比周钰重要得多。正如大牛不放心她独行一般,她又岂能安心让这憨直少年独自涉险?
这失控妖异诡谲,谁知道半路上会不会蹿出个什么精怪,将人囫囵吞了去。
李承桢唇齿微启,终究将话咽了回去——这般言语若直白道出,未免太过伤人。
周钰何等敏锐,早已将她眉宇间的忧色尽收眼底,此刻只是会意地微微颔首,倒显出几分体谅的默契。
他从贴身存放的青瓷瓶中倾出一粒丹丸,指尖轻捻破封蜡,仰首咽下。
“此药可助我速愈,二位不必挂怀。”他言语从容,却未尽其实——这丹药于寻常人不过暂缓伤痛,唯有能运行衔力之人,方能将其化作滋养肉身的灵药。
凡夫俗子,终究难尽药效。
不过只要周钰不说,大牛和李承桢不会清楚他话语背后隐藏的信息就是了。
李承桢眉梢一挑,直言不讳道:“若此药当真这般灵验,你自去送信便是,何须劳动我二人?”一语中的,直指周钰话中纰漏,言辞犀利如刀,半分情面不留。
这种时候还玩你画我猜,隐晦婉转那一套,完全没必要,应当摒弃隐晦表达,集中精力梳理核心情报,快速形成有效的行动方案。
李承桢向来反感职场中领导那套故弄玄虚的做派——话只说三分,剩下七分让下属自行揣摩,美其名曰“激发主观能动性”,实则不过是官僚习气的拙劣模仿。
在信息唾手可得的时代,这种故作高深的沟通方式不仅徒增内耗,更暴露出管理者思维方式的僵化。
当同行企业都在追求高效透明的扁平化管理时,某些人却还在把体制内那套云山雾绕的官话奉为圭臬,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周钰眸光微动,似是对李承桢的敏锐已渐生习惯,却又在每次见识时仍不免讶异。他双唇轻抿,将未竟之言尽数咽下。
大牛突然眼前一亮,拍腿道:“顺妞,你可是衔师啊!”他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俺听人说衔师都有通天本事,那纸鹤传信的神通——”说着比划了个飞鸟的手势,“不如试试?”
在他淳朴的认知里,纸鹤传信兼具神秘感和实用性,不知如何形容,大概就是虽然他不懂但一定很厉害的感觉,眼中难掩期待之色。
“我不会啊。”李承桢在一旁听了,有些无语,她还是从大牛口中听说过一些关于衔师的事,传信纸鹤她也没学过啊。
再说,从通讯原理来看,传信纸鹤的运作机制类似于现代电话系统——发送者必须明确知晓接收方的特定标识,如电话号码或IP地址,才能确保信息准确送达。
换言之,纸鹤的投递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发送者对目标地址的精确掌握。
周钰随便说一个地方,仅凭陌生的地名,她的意识如何能精准定位?
既无坐标参照,又无导航指引,传信纸鹤便无法准确寻路。一旦方向偏差,非但信件无法送达,更可能误入敌手,反成隐患。
周钰眉峰微挑,流露出一丝讶色:“原来李兄弟竟是衔师。”他早觉此人不凡,却未料到是这等身份。转念又想,这百年来衔师之流虽不算稀罕,但真正修得真本事的,却是凤毛麟角。
李承桢观周钰神色,便知衔师在这世间并非稀罕。自己这般身份,原也算不得什么特别。她眸光微敛,心中却已有了决断。
李承桢神色一肃,字字铿锵:“既如此,要走便一同走。待周钰伤势稍愈,我们即刻动身。”她眸光沉静如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否则,这方寸之地终非久留之所。”
她转向大牛,正色问道:“镇上远不远?咱得备些东西。”既决意远行,岂能两手空空?至少得备足三人干粮。当然,她心中所谋,远不止于此。
大牛挠挠头,面露难色:“可……可咱哪来的银钱采买啊?”他显然被李承桢的话惊着了。
在庄稼人的认知里,银钱可是要攒着救命的,哪能随便就往镇上花销?庄户人家过日子,向来是缺什么就自己想办法凑合,哪有动不动就去县城置办的道理。
李承桢神色从容,似是成竹在胸。她眼波一转望向周钰,眸底划过一抹……理所当然。以周钰的明达,自然心领神会。
此刻三人已是休戚与共,福祸相依。周钰虽伤势未愈,力有不逮,但总该有些资财可助周转。李承桢暗自盘算,她与大牛本就囊空如洗,若再这般坐吃山空,纵有千般能耐也是枉然。
周钰似有所感,身形微动想要取钱袋,却只摸到空荡荡的衣襟。他神色间掠过一丝窘迫,眸中泛起迷惘:“在下的钱囊怕是……”话音未尽,却已道尽尴尬。
李承桢见状唇角轻扬,语气轻快道:“周大人安心将养便是。那些银钱,我早替你收着了,省得硌着休息。”她笑意澄明,一派光风霁月,端的坦然自若。
周钰闻言,目光落在李承桢手中那个熟悉的荷包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他忽而轻笑道:“这些银子,二位但取无妨,权作盘缠之用。”
周钰虽年轻,但久历世故,上至庙堂显贵,下至市井之徒,皆有往来。他深谙请托之道——银钱开路,已是最轻省的代价。
周钰原道李承桢进退有仪,谈吐不凡,当是知书达理之人。此刻见她忽露市井本色,先前的判断顿成虚妄,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困惑,却又隐隐透着探究之意。
他指节微紧,摩挲着手中瓷瓶。原以为在这般困境下,李承桢定会将其视作酬劳取走——毕竟对衔师而言,这灵丹妙药远比黄白之物珍贵,堪称他身上最值钱的物事。
却不想她竟毫不犹豫地将瓷瓶留予他,这般举动,倒教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似粗朴的农家子来。
周钰眸中探究之色渐敛,只在心底留下一缕思量:这李承桢,究竟是何等人物?
若让李承桢为他解惑,她自然有一套理论——人类生来就注定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
一种是由先天命宫主导的性格,这是人在面对事情时,内心做出的第一反应,仿佛是灵魂深处最本能的直觉,未经雕琢,纯粹而真实。
另一种则是后天修炼而来的性格,由福德宫主导,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会表现出来。这种性格往往更加成熟、圆润,是经过岁月打磨后的智慧结晶。
然,人最终的行动倾向由疾厄宫表现出来。
例如,福德宫有禄,人就比较懒散,喜欢逍遥天地,闲散自在。但疾厄宫又化权,那行动上就会积极、有上进心。
思维与行动其实不是非要一致的,这样的“表里不一”是吉还是凶呢?也不一定,吉凶看岁运,这先天盘看的是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为模式。
就像周钰,他心里所想的与最终表达出来的也并非一致。
他的内心深处藏着许多复杂的想法和情绪,但当他面对他人时,却总是能用一种更为温和、理智的方式表达出来。
这种矛盾并非虚伪,而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对他人的尊重。
而李承桢则不同,她似乎拥有一种独特的天赋,能够根据不同的需求,灵活地选择是解放还是掩饰自己的内心。
她并非没有情绪,也并非没有弱点,但她总能在关键时刻,将自己最需要的一面展现出来。
这种能力让她在复杂的世界中游刃有余,也让她在与他人的相处中,总能保持一种独特的魅力。
或许,这正是人性的复杂与奇妙之处。每个人都在不断地与自己内心的两种性格对话,试图找到一种平衡,既能保持真实的自我,又能适应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
周钰并不了解,李承桢有些见识,但不多,“不多”是因为她初来乍到,对“大郕”“衔师”等新的知识体系摸索得并不完整。
这导致她并不能完全正确地评估周钰身上所有物件的价值,对于刚刚才觉醒成为衔师的她而言,没有足够的信息供她分析情况,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然而,即使她知道“灵丹”对于衔师的价值,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还给周钰,一方面,缓急轻重她权衡得十分明确,只要是为达到首要目标服务,她就能果决放弃眼前的利益。
显然,周钰如今实在太脆了,他们的资源有限,要保证路途安全,即便不能走路,至少得保证他不会躺在车上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