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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7章 燕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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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破晓,晨雾未散。李承桢立于门前,道袍一袂被晓风轻轻掀起。
她看向提着药包的周钰,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周大人,这几日我们不在,您自个儿可要——”话音忽顿,目光扫过对方已能灵活使力的右臂,?“看好门。”
周钰唇角微扬,眼底浮起一抹温润的笑意:?“诸位且安心上路吧。”他抬手轻抚第五根肋骨处,指节在衣襟上顿了顿,?“这点小伤不妨事。”
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薄有血色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却掩不住那眉宇间透出的坚毅。
虽负伤在身,那挺拔如松的站姿却分明昭示着——这具身躯里,仍蛰伏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大牛指了指灶房,?“周大人,俺烙了些饼子,用猪油揉的面,凉了也不硬。”他喉结滚动几下,两手比划,?“白菜要搁蒸笼最上层,水添到这个位置——”
李承桢静静立在一旁,望着大牛忙碌的手指,不禁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可看着他那副认真过头的模样,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翘起。
大牛此刻的细致劲儿,活像个为儿女操碎心的老母亲,让人看了既觉得心头一暖,又忍不住想笑。
周钰直接轻笑出声,眼角泛起细纹:?“大牛兄弟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他拢了拢衣襟,指尖在粗布衣料上摩挲片刻,声音温润似春溪:?“你且宽心,我这身骨头,定会仔细将养着。”说罢抬眼望向对方,眸中映着朝阳的微光,将那份赤诚心意照得透亮。
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面对大牛那双盛满赤诚的眼睛,怕也要化作一泓春水。
他素朴的言语总卡在喉头,可那份真挚的善意却像山涧清泉,悄无声息地沁入人心最柔软的角落,教人想起时,唇边总要浮起三分笑意。
当年算命先生掐指说大牛命中遇贵人的卦象,如今竟是一语成谶。这般璞玉浑金般的人物,纵使拙于辞令,可那通体透亮的赤子心肠,任是再眼高于顶的贵人见了,怕也要被打动。
二人一猴作别了倚门相送的周钰。李承桢背上的行囊压着未竟的?“入门试炼”任务,此去丰延村,怕是要耽搁三五日的光景——若这任务比预计中棘手,或许尚会有所延长。
日影西斜时分,李承桢在邻县县衙前驻足。
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檐角兽首投下的阴影正巧笼住她的身形。她无意识地捻着腰间布袋——她这命格,最不擅长跟官方打交道。
朱漆大门两侧,两名当值的衙役歪歪斜斜地倚在石狮旁。浆洗得发白的青缎公服皱巴巴裹在身上,手里的长矛歪成了八字,活像两株晒蔫了的狗尾巴草。
晌午的日头白晃晃地泼在他们身上,却连眼皮都晒不抬半分。这小县城的衙门,平日里安静得很,谁没事会来踏县衙的台阶?
两根长矛早杵成了门柱的装饰,倒是两双腿脚轮换着倒腾,在青石板上磨出了深浅不一的凹痕——横竖这差事就是站着,站着,直到腿都麻了。
李承桢放轻脚步凑近时,正撞见两人压着嗓子议论。那年长些的衙役把长矛往地上一顿,溅起几点浮尘:?“邪了门了,今儿个又抬回来一个——丰延村这档子事,都第五具了。”声音黏着午后的燥热,在衙门口的石板上拖出长长一道阴影。
旁边那个年轻衙役突然直起腰杆,长矛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的响:?“老哥记岔了,那人是昨夜里咽的气。”
说着突然压低嗓门,官服袖口沾着的香灰扑簌簌往下落,?“今早抬到尸房时,尸首都僵成门板了。现在满城茶馆酒肆,谁不在嚼这桩奇案?”他抬手抹了把脸,掌纹里还沾着昨夜值班没洗净的灯油味。
在熟人社会的小城镇,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迅速演变成街谈巷议的焦点。
这也是现代年轻人纷纷涌向一线城市的深层动因——宁愿承担高昂的房租成本,也要逃离那些无休止的闲言碎语。
那些充斥着窥私欲的市井谈资,既消耗着人们宝贵的精神能量,又构筑着无形的道德牢笼。
两人的话语像秋蝉振翅般在衙门前忽高忽低地盘旋,每个字都裹着隐隐的不安。
李承桢立在三步外的树荫下,一片枯叶正巧落在她肩头。她指尖无意识地碾碎叶脉,眉心骤然蹙起又飞快舒展——这四十四号任务似乎比她预估的要更急切。
李承桢整了整衣襟,抬步时,长靴踏碎了地上斑驳的树影。
?“叨扰二位。”她抱拳的姿势恰如衙门告示上拓印的标准图示,声音清朗似玉磬,?“在下奉镇衔司钧令,特来查访丰延村异事。烦请通禀主簿大人——”
两个衙役的矛尖?“铛”地撞在一处。年长那个眯起眼,目光像刷糨糊似的把李承桢的道袍从头到脚刷了个遍:“你是衔师?”还是有道门根基的衔师。
李承桢眼睫微垂,唇角勾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自然是的。”这话说得轻巧,但腰间除了个灰布袋子却不见身份令牌——虽说正经的资格凭证还没到手,可体内流转的衔力做不得假,她这是广义上的衔师。
年轻衙役眼中倏地迸出亮光,整了整歪斜的帽檐,喉结上下滚动两回才憋出官腔:?“道长稍待。”
转身时官靴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差点被自己的矛杆绊个趔趄——到底是把?“衔师”二字当成了救命稻草,连背影都透着股火烧眉毛的急切。
李承桢负手立于檐下阴影处,目光却如游鱼般在县衙内外巡梭。
她才不管什么?“乡下人才会乱瞧”的刻板印象——飞檐上缺角的瓦当、影壁后晃动的衣角、甚至石缝里新钻出的野草,都成了她丈量这陌生地界的标尺。
指节在袖中有节奏地轻叩着,将所见所闻都敲成心底的算盘珠子。
约莫半柱香后,那衙役踩着碎步从影壁后转出来。此刻他帽檐端端正正压在眉上,连带着语气都跟着板正了三分:?“主簿大人有请,道长请随我来。”说着侧身让路,领着李承桢一行人往内走。
李承桢颔首跨过朱漆门槛时,袖中的手指松了又紧。
县衙的青砖地面沁着阴凉,却浇不灭她心头骤然窜起的警醒——衔师令牌尚未示人便得通传,这丰延村的祸事,怕是比预想的还要烫手三分。
她不动声色地数着穿过几重院落,每一步都在心里把准备的说辞又磨亮了些。
指尖点在左手无名指第一指节,李承桢在心底掐算着时辰。五条人命——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般烙在思绪里。
穿过月洞门时,她忽然瞥见廊下新结的蛛网,细丝在风中颤巍巍地晃。得快些了,否则等这网织密时,怕又要多缀几具尸首。
县衙内,一片忙碌的景象。书吏们在案前忙碌着,笔墨纸砚摆放得整整齐齐,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咳嗽声和纸张翻动的声音。李承桢随衙役走向主簿的办公房,轻轻敲了敲门。
二堂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像枯叶擦过窗纸的声响。?“进。”那声音沙哑得厉害,裹着浓重的鼻音,活似在墨缸里浸泡了整宿。
门缝里飘出一阵清凉的薄荷味,暴露了说话人通宵未眠的事实。
李承桢迈过门槛的同时,案牍后坐着的中年男子猛然抬头,鼻头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像是被人硬按进朱砂印泥里蘸过。
他手中狼毫?“啪”地搁在笔山上,宣纸被带起的风掀开一角,露出?“丰延村”三个洇了墨的刺目大字。
“阁下就是……”
李承桢双手交叠行了个标准的揖礼,“在下李承桢,奉镇衔司令协查衔祸要案。”声音不疾不徐,恰似堂前滴漏里坠下的水珠——既守着三分官场礼数,又带着七分方外之人的清越。
主簿突然前倾身子,案几上的砚台被肘部撞得“咯噔”一响:“莫非是为丰延村……??”他话锋急转,指尖在堆满卷宗的案几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按例需验看道长的接令书。”说着已不自觉伸出双手——那《接令书》上朱红的司理印,可是打开县衙密档的唯一钥匙。
事急归事急,流程不能马虎——职场失误或许仅止于经济惩戒,而宦海沉浮中的差池,往往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终结。
李承桢从随身布袋中取出《接令书》双手递过。
朴司理当日盯着李承桢将文书塞进布袋时,滴溜溜的眼睛眯成了缝。那方铜印他特意蘸足了朱砂,按下去时连宣纸都压出凹痕——活似怕这穷道士反悔,非要用印泥把退路都给堵死似的。
如今这文书展开,殷红的印文还在渗着未干的油光。
主簿的拇指在朱砂印纹上反复细看,直到确认无误,忽然腮肉一松,“既如此,县衙便派个熟路的差役与道长同往。?”
说着已从签筒抽出一支黑头签,竹签尾端还沾着今早丰延村的泥土,“这燕捕快最是灵醒,连哪家灶台朝东都门儿清。?”
李承桢唇角弯出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人体恤。?”袖中的手指悄悄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下的月牙印慢慢褪去。
这些官场上的云山雾罩,她向来避之不及——幸好这位主簿倒像把快刀,没让她多费唇舌。
她曾遇到过某些从体制内转战商场的“前官员”,面对问题时总把官僚习气带进企业运作中。
他们精于话术推诿,擅长用一堆云里雾里的官话搪塞,却始终不愿直面问题本质,甚至还为自己这套低效率的话术沾沾自喜。
一个简单的业务流程问题,本可按章办理、及时修正,非要演绎成一场“面子保卫战?”——仿佛承认疏漏就会折损威严。
殊不知在商场上,这种虚与委蛇的作风不仅贻误商机,更暴露了其思维仍困在官场那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窠臼里。
商场如战场,效率才是王道,这套“一条路修十年”的做派实在与现代化企业管理格格不入。
主簿广袖一拂,后方门帘应声而动。进来的捕快像棵新抽条的青松,公服腰带束出劲瘦腰身,皂靴踏地时震得案上茶盏嗡嗡轻响,稳重的眉眼间还带着一股清亮神采。
主簿枯瘦的手指在名册上轻轻一点,惊起细微的尘埃:“这是燕七。?”话音未落,那年轻捕快已抱拳行礼,腕骨转动的弧度恰如他腰间佩刀的寒光般利落。
“道长幸会。”燕七抱拳时骨节爆出脆响,像寒冬里折断的松枝。他眉峰舒展得坦荡,无一丝不满和推脱之色——显然这趟差事他不会怠慢。
李承桢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回礼时广袖带起清风:“燕捕快。?”她目光掠过对方浆洗得发白的公服袖口——没有惯常差役的油渍茶痕,连佩刀鞘上的铜钉都擦得锃亮。
这般利落人物,倒像是专为这棘手的案子备下的快刀。
三人行过县衙照壁时,燕七的皂靴踏碎了地上斑驳的树影。
他边走边解说着,腰间铁尺随着步伐规律地轻叩刀鞘,像在给那些骇人听闻的案情打拍子。
李承桢耳中灌着“离奇暴毙?”面容可怖?“等字眼,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掐算起来——朴司理那老狐狸虽说设了套,倒没在案情上掺水。
只是死亡人数从预期的三例涨到了五例,这个数字像块烧红的炭,灼得她眉心直跳。
李承桢突然驻足,一片枯叶恰巧卡在她的靴纹里。她抬眸时,日光正穿透燕七肩上补丁的经纬:“烦请燕捕快细说,这案子是几时呈报镇衔司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道旁埋头吃草的驴子都竖起了耳朵。
她需要这些零碎细节,就像道士画符时不能错漏任何一笔朱砂。
燕七的回答简洁有力,显然对这桩萦绕心头的案子记忆犹新:“五日前发现首具尸体后,知县大人当即命我等彻查。经勘验确系他杀,随着调查深入,我发现此案已超出寻常刑案范畴,便立即呈报镇衔司。?”
燕七略作停顿,接着道:“我们县只是个下等县,连镇衔司分部都没设,只能将案子报到邻县同柏镇的分部。?”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虽说那边反应还算及时,只是……?”话音未落,语气里已透着几分难掩的焦灼。
五天,五条人命——这个数字让李承桢心头蓦地一沉。她抬眸直视燕七,眼底掠过一丝锐利:“五日连丧五人,当真只是巧合?”
燕七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在下也认为绝非巧合。?”他声音低沉了几分,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此事实在诡异,恐怕……”
话到此处突然一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恐怕那东西……这五条人命,或许只是个开端。”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祥的预感。
燕七说着,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李承桢的腰间。当发现对方连最低阶的衔师令牌都未曾佩戴时,他不由得眉头轻皱。指节微微收拢,终是按捺不住试探道:“恕燕七冒昧……不知李道长现居衔师几阶?”
李承桢并无意掩饰,那声“七阶?”说得从容不迫,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燕七目光微闪,心中暗道:原来是七阶,难怪连令牌都不原佩戴。
这个念头刚起,又猛然惊觉——镇衔司竟只派个最低阶的衔师来处置这等诡案,莫非是要拿这道士当弃子?
思及此,胸口顿时像压了块冷铁,连呼吸都重了几分。他们这偏远小县,在镇衔司眼里就这般不值当么?
殊不知,李承桢此刻连这七阶腰牌都还未曾到手——这入门试炼若不能了结,只怕连最低阶的衔师名分都挣不来。
燕七凝视着李承桢,眸底掠过一抹不忍,他踌躇片刻,终是低声道:“李道长,此事凶险非常……已非七阶衔师所能为。 ?”
“我自然明白。”李承桢缓缓颔首,朴司理那副精于算计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沉声道:“人命关天,刻不容缓。一个村子才多少人口?若再拖延,不出两月怕是要死绝了。”——那朴司理断不会另遣他人来处置此事,若她不去,这祸患只怕要永远悬在那里。
燕七轻叹一声,目光复杂地望向李承桢。眼前这位年轻衔师面容尚带几分青涩,可那双眼睛却沉稳如古井,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度。
他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敬意——或许,她真能在这团诡谲中理出些头绪来。
燕七长叹一声:“李道长所言极是,此事确实拖不得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不瞒您说,内人正是丰延村人,那里还有她不少亲眷……”
李承桢闻言微微侧目——难怪主簿特意派燕七随行,有这层关系在,向村民打听消息自然便宜许多,也难怪燕七对此事格外挂心。
三匹骏马踏过黄土小道,蹄下扬起阵阵烟尘。李承桢在颠簸中暗自思忖:朴司理这般刻意拖延,其中必有隐情。
但既然已至此处,纵是龙潭虎穴,她也要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