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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霜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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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气钻进教室时,梁初楹正在笔记本上写“距离高考还有278天”。笔尖顿在纸面,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像她左胸口突然传来的、熟悉的钝痛。
谢迟寂的胳膊肘在桌底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他没回头,只是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心脏位置,眼神透过前排同学的缝隙递过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梁初楹扯了扯嘴角,悄悄比了个“没事”的手势。
自从八月底那次在医院查出心脏问题加重,她就学会了用这种方式安抚他。医生说她的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再等,必须尽快手术,可手术风险像悬在头顶的剑,让她不敢对未来有任何期许。
包括那个“考同一所大学”的约定。
晚自习的铃声刚响过,谢迟寂就从后排绕过来,把一个保温杯放在她桌上。“我妈炖的莲子羹,说能安神。”他的手指在杯盖上顿了顿,“今天下午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不舒服?”
“没有,可能是有点困。”梁初楹拧开杯盖,热气带着甜香扑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敢看他,怕眼里的慌乱被他捕捉到——早上医生刚发来了最终的手术方案,其中一页写着“术后恢复期约半年至一年,期间需避免剧烈运动及情绪波动”。
半年至一年。足够他们考完高考,足够他们去杭州看梁祝故里,也足够……让她把他推开了。
谢迟寂没再追问,只是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物理错题集:“昨天那道电磁场的题,你是不是还没弄懂?我给你讲讲。”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指尖划过习题册上的受力分析图,侧脸在台灯下显得格外柔和。梁初楹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她不能让他等。更不能让他在最该意气风发的年纪,被她的病拖成一团理不清的牵绊。
那周的周六,学校组织了一场秋季运动会。谢迟寂报了1500米,说是要为班级挣积分。梁初楹坐在看台上,手里攥着他的运动外套,看着他在红色跑道上领跑,风掀起他的衣角,像只展翅的鸟。
最后一圈时,他突然朝看台上望过来,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然后加速冲过终点线。周围的同学都在欢呼,他却拨开人群朝她跑来,额头上的汗滴落在锁骨上,笑容比阳光还耀眼。
“怎么样?”他弯着腰喘气,伸手想接过外套,却被梁初楹躲开了。
她站起身,把外套塞进他怀里:“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谢迟寂的笑容僵在脸上:“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梁初楹后退一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谢迟寂,我们……别再走这么近了。”
风突然停了,周围的喧闹声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谢迟寂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看着她,眼里的光芒像被什么东西掐灭了,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保持距离吧。”梁初楹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她的声音保持着平稳,“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以学习为重,别的事都不重要。”
“别的事?”谢迟寂的声音发紧,像被砂纸磨过,“在你眼里,我们之间的事,就只是‘别的事’?”
“不然呢?”梁初楹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谢迟寂,你不觉得我们走得太近了吗?同学都说闲话,老师也找我谈过话,说这样影响学习。”
她在撒谎。老师明明上周还笑着说“你们俩互相督促是好事”,同学的起哄里也满是善意。可这些话像淬了冰,从她嘴里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冷。
谢迟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死死盯着她,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受伤,有困惑,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痛楚。
“是因为学习?”他问,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
“是。”梁初楹别过脸,不敢再看他,“马上就要高三了,我不想分心。”
“好。”谢迟寂沉默了很久,久到梁初楹以为他会追问到底,他却只说了一个字。他拿起地上的外套,转身就走,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肩膀绷得紧紧的,像一根快要断裂的弦。
梁初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拐角,才捂住胸口蹲下身。心脏的疼痛混着喉咙里的哽咽,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看台上隐约传来颁奖的音乐声,可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芜。
那天晚上,她收到了谢迟寂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图片——是他们之前夹在《诗经》里的那片樱花瓣,不知何时被他取走了,此刻被他放在摊开的物理错题集上,旁边用红笔写着“为什么”。
梁初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又悬,最终还是按下了锁屏键。黑暗中,她摸出枕头下的手术同意书,签字的地方已经被眼泪濡湿了一角。
她不能告诉他原因。有些沉重,只能一个人扛着。
接下来的日子,谢迟寂真的和她保持了距离。
他不再在晚自习时绕到她座位前讲题,不再在她咳嗽时递过来温水,甚至在走廊里迎面遇上,也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李慧和林知微看出了不对劲,几次想问,都被梁初楹用“学习太忙”搪塞过去。她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刷题里,笔记本写满了一本又一本,可每次抬眼看到后排那个空荡荡的角落(谢迟寂后来搬到了最后一排),心脏还是会抽痛。
十月底的一天,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雨。梁初楹放学时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犹豫着,突然看见一把黑色的伞停在她面前。
是谢迟寂。他把伞塞到她手里,没说话,转身就冲进了雨里。
梁初楹握着还带着他体温的伞柄,看着他在雨幕中奔跑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根针,扎在她心上。
她知道,这把伞是他最后的温柔。而她,连这点温柔都不配拥有了。
回到家,她把伞仔细擦干,收进柜子最深处。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是她早就写好的话:“谢迟寂,对不起。我们到此为止吧。”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她摇摇欲坠的决心。她不知道这场自我放逐的寒冬会持续多久,只知道为了他好,她必须独自走下去。
只是在深夜惊醒时,她总会摸到枕头下那本《诗经》,里面夹着的樱花瓣早已干枯发黄,像一段被生生掐断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