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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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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的值日,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煎熬。今天轮到林漱石和另外一个男生。她默默地拿起扫帚,从教室后面开始清扫。
蔚燃的座位在靠窗那组的中段。林漱石扫到附近时,动作不由自主地放慢,变得极其小心翼翼。她低着头,视线却忍不住瞟向那张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课桌。桌面上纤尘不染,课本和文具盒摆放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气息。
就在她心神不宁地扫着地面时,扫帚的塑料边缘不小心轻轻碰到了桌脚旁一个竖立着靠在墙边的画筒。那画筒是蔚燃用来放美术课的素描作品的,筒身是深蓝色的硬纸,看起来有些旧了。
“啪嗒。”
一声轻微的响动。画筒被碰倒了,筒口的盖子似乎没有盖紧,在倾倒的瞬间松脱开来。一卷卷好的素描纸从筒口滑出了一小截。
林漱石吓了一跳,心脏差点跳出胸腔。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弯腰去捡,嘴里下意识地低声道歉:“对不起!我……”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因为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那滑出的一小截素描纸上。
纸上用炭笔勾勒着一个清晰的侧脸轮廓。线条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内敛却饱含力量的美感。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下颌线清晰而优美……即使只有半张脸,即使只是炭笔的简单勾勒,林漱石也在一瞬间认了出来。
那是她自己的侧脸。
画中的她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书或者思考,额前的碎发垂落,神情专注而柔和。炭笔的阴影打在脸颊和脖颈的转折处,将那种沉静的、带着书卷气的神韵捕捉得淋漓尽致。
林漱石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僵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伸向画筒的姿势。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得她耳膜发痛。
这是……蔚燃画的?
什么时候画的?在课堂上?在自习时?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时候?
无数个被忽视的瞬间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自习课上,当她沉浸于题海时,偶尔会感觉到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她以为是错觉;课间休息,她趴在桌上小憩,醒来时偶尔会发现蔚燃的位置是空的,或者她正望着窗外,只留给她一个清冷的侧影;美术课时,蔚燃总是安静地坐在画板前,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握着画笔的手指白皙而稳定……
原来那些视线不是错觉。原来那些空位和沉默的侧影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双专注描绘着她的眼睛!
林漱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发疼,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滚烫的浪潮席卷。那浪潮不是同情,不是愧疚,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陌生的东西,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冲垮了她连日来筑起的、试图用“愧疚”和“责任”来解释一切的堤坝。
她终于明白了巷子里那种让她窒息又悸动的感觉是什么。
是……喜欢。
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不敢去正视的喜欢。
她喜欢那个在巷子里像个受伤小兽般绝望控诉她的蔚燃。她心疼那个抱着新娃娃在雨中等她的小女孩。她更无法忽视眼前这张画纸上,透过炭笔线条所传递出来的、沉默却汹涌的注视。
这份认知来得如此猛烈,如此清晰,让她握着扫帚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她甚至忘了去捡起那掉落的画筒,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滑出的一角素描,看着画纸上那个无比熟悉又带着陌生美感的自己。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林漱石此刻异常熟悉的冰冷气息。
林漱石猛地抬头。
蔚燃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个似乎是忘在美术教室的削笔刀。她的目光,正冷冷地、毫无温度地落在林漱石僵直的身体,以及她脚边那滑出了素描纸的画筒上。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蔚燃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纸还要苍白。那双总是盛着冰霜或疏离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燃起了被冒犯的怒火、被窥探秘密的羞耻,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灵魂都被刺穿的痛苦和难堪。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林漱石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想告诉她“我看到了……画得很好”,甚至想冲口而出那句在巷子里未能出口的话……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在蔚燃那冰冷刺骨、充满毁灭性意味的目光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蔚燃一步一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可怕沉寂,朝她走来。
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空荡的教室里切割出长长的、明暗交错的条纹。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狂舞,无声地见证着这场无声的崩塌。
蔚燃就站在门口,手里那个小小的银色削笔刀,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的目光,从林漱石僵硬的背影,滑向她脚边滚落的深蓝色画筒,最终死死钉在那滑出一小截的、炭笔勾勒的侧脸上。
画纸上,林漱石微垂的眉眼,专注的神情,被炭笔的阴影塑造得柔和而沉静。那是蔚燃藏在最深处的秘密,是她无数次在课堂上、在自习时,借着书页的掩护,用目光细细描摹,再用笔尖小心翼翼复刻的心事。是她冰封外壳下,唯一滚烫的、活着的证明。
而现在,它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赤裸裸地暴露在林漱石——这个她最不愿被其窥见心事的人——的视线之下。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意味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蔚燃。像有人用最肮脏的刷子,将她最隐秘的角落粗暴地翻搅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紧接着,是比巷子里那次更甚的、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和难堪。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骄傲,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她的脸色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抿成一条毫无生气的直线,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盛着冰霜或疏离的眼睛,此刻燃起了林漱石从未见过的火焰——那是被侵犯领地的狂怒,是被窥破秘密的惊惶,是羞耻被点燃后的毁灭欲,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凌,带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直直刺向林漱石。
林漱石在她目光的凌迟下,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巨大的冲击和随之而来的、滚烫的领悟(她喜欢她!她竟然是这样看着她的!)还未来得及在胸腔里完全发酵,就被蔚燃眼中那片毁灭性的冰冷瞬间冻结。她张着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死,所有想要解释的、道歉的、甚至……想要确认的话,都哽在那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像个罪人,僵立在原地,承受着那无声的审判。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蔚燃动了。
她一步一步,朝着林漱石,朝着那掉落的画筒,走了过来。脚步很轻,落在空旷教室的地面上,却像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林漱石的心上。她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比任何时候都更冷,更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夕阳的光线勾勒着她清瘦却异常挺直的轮廓,像一柄缓缓出鞘的、寒光凛冽的刀。
她走到画筒旁,没有看林漱石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她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僵硬,手指伸向那滑出的素描纸。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卷的刹那——
“蔚燃!”林漱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急切和慌乱,冲口而出。她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出于本能,伸手抓住了蔚燃的手腕!
肌肤相触。
蔚燃的手腕冰凉刺骨,像一块在寒潭里浸泡了千年的玉。被林漱石温热的掌心包裹住的瞬间,那冰凉的手腕剧烈地颤抖起来,幅度之大,几乎要挣脱她的掌控。蔚燃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漱石,里面翻涌着惊怒、厌恶,还有一丝被触碰带来的、生理性的排斥。
“放开!”她的声音嘶哑,压抑着风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林漱石被她眼中的厌恶刺得心脏一缩,手指下意识地松了一下,却又在下一秒更紧地握住。她不能放!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此刻放手,有些东西就真的再也抓不住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林漱石急切地解释,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我扫帚碰到了……它就倒了……我……”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瞥向那露出一角的素描,“我看到了……画得……很好……”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的珍视。
这句“很好”,像是一滴滚油落进了沸腾的冰水里。
蔚燃眼中的冰冷火焰“腾”地一下,燃烧得更加炽烈,瞬间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羞耻、难堪、被窥破的愤怒、还有林漱石此刻触碰带来的强烈刺激……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好?”她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无尽嘲讽和自厌的冷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林漱石!收起你那套虚伪的赞美!你懂什么?!”
她的手腕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一挣!
林漱石猝不及防,被她挣脱开去,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蔚燃已经弯下腰,一把抓住了那卷滑出的素描纸!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很好是吗?”她直起身,将那张画着林漱石侧脸的素描纸彻底抽了出来,高高举起。炭笔的线条在夕阳下清晰可见,那张沉静的侧脸此刻成了最刺眼的讽刺。
蔚燃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漱石,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破碎,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那你就好好看看!看看我这个‘怪物’!看看我这个‘变态’!是怎么像个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画着你!想着你!像个疯子一样……”
她的话语被哽咽打断,胸口剧烈起伏。下一秒,在林漱石惊恐万分的目光注视下——
“嘶啦——!”
一声清脆而刺耳的撕裂声,狠狠划破了教室的死寂!
蔚燃双手抓住那张承载了她无数隐秘心事的素描纸,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决绝地,将它从中间撕开!
脆弱的纸张发出痛苦的呻吟,炭笔勾勒的线条在裂痕处断开,那张沉静的侧脸被一分为二。
“不要——!”林漱石失声尖叫,心脏像是被那撕裂声同步撕开,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阻止,想要挽救。
但已经晚了。
“嘶啦——!嘶啦——!”
蔚燃像是陷入了彻底的疯狂,看也不看,只是凭着本能,将手中变成两半的纸片再次对折、撕扯!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宣泄般的、自我毁灭的痛快。脆弱的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变成四片、八片……无数细小的纸屑如同破碎的蝶翼,从她颤抖的指缝间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雪白的纸片,夹杂着炭笔的黑色碎屑,在昏黄的夕阳光柱里缓缓飘荡、旋转,最终无力地散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像一场无声的、凄凉的雪。
蔚燃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看着地上那堆破碎的纸屑,又抬起头,看向对面脸色惨白如纸、眼中盛满巨大震惊和痛楚的林漱石。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那是一种耗尽了所有激烈情绪后的彻底麻木,是心死如灰的平静。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无声地滑落,在她冰冷的面颊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她却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