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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 9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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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贺敦——!王上在霜刃岭遭毒蛇噬咬,生死不明!”
淳若裹挟着一身尘土,风一般撞开帐帘。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主位上那两人的身影,以及赫连兰烬脸上罕见的失神与挣扎,便急声禀报了这天塌地陷的消息。
空气骤然凝固。
出乎意料,赫连兰烬身形纹丝未动,唯有握着那柄精巧割肉小刀的指尖,抑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方才还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氛围,此刻被这惊天噩耗冲得七零八落。那被淳若视为眼中钉的汉女谢令仪,非但没有退开,手指反而覆上了赫连兰烬的手背,抬眸间,眼底是一片沉静的深潭:“走吧,去瞧瞧王上。”
淳若下意识转身引路,走出两步才惊觉这竟非主子的命令,她惶然回头,却见那位素来威严的可贺敦竟未出言驳斥,只是面色煞白地起身,步履间竟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淳若心头一紧,不敢再想,埋头疾行。
踏入王帐,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牛油蜡烛燃烧的腥膻,几乎令人窒息。人影幢幢,亲卫们面色惨白,围着那张铺着华丽毛毡的床榻。帐内回荡着巫医低沉急促的诵咒声,手中旌旗疯狂舞动。
乌维躺在那里,哪里仅是“被毒蛇所伤”这般简单。健硕的身躯上布满了狰狞的紫黑缠斗淤痕,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汩汩渗血。手腕、脸颊、掌心……数个边缘泛黑、深陷的血洞,昭示着剧毒的侵蚀。他的胸膛起伏微弱,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不成了……”老巫医停下摇晃的旌旗,浑浊的目光扫过乌维那肿胀发黑、如同腐烂果实般的手臂伤口,最终落在赫连兰烬毫无血色的脸上,声音嘶哑地挤出判决,“除非……即刻断臂,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榻上的乌维喉头滚动,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声响,涣散的眼神费力地聚焦在母亲身上。帐内所有目光,或哀戚、或绝望、或审视,都沉沉压在了赫连兰烬单薄的肩头,等待她这生杀予夺、剜心蚀骨的决定。
赫连兰烬只觉自己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鹿肉,皮开肉绽,油珠迸溅,每一寸神经都在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煎熬。就在这意识模糊、灵魂几乎被撕裂的瞬间,一抹微凉的触感再次覆上她颤抖的手背。她茫然回首,撞进谢令仪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眼眸。
刹那间,方才营帐中那蛊惑人心的话语,挟着雷霆之势,再次响彻耳畔:
“我身后有十万铁骑枕戈待旦……”
“愿倾力扶持姐姐,登临女汗之位……从此尊荣无极,尽享这草原无垠风光,极乐无边……”
权势的甘美滋味,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加之她手中握着的两万戎狄精兵……谢令仪描绘的蓝图,并非镜花水月。
可……那是她的骨肉!是她在这吃人王庭中唯一的血脉牵绊,曾是她余生唯一的指望!
赫连兰烬再一次被巨大的痛苦攫住,几乎溺毙其中。就在意识沉沦之际,几声凄厉的呼唤将她猛地拽回现实——是乌维在用尽最后力气唤她。
“厄格……”乌维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孩童般执拗的依赖和一丝……诡异的满足,“我要死了。”
这声“厄格”如利刃刺入心窝,赫连兰烬的泪几乎夺眶而出。然而,乌维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我不愿与厄格分开……我死后……由厄格守墓……为我殉葬……”
“长生天会保佑……我、厄格永不……永不分离!”
“殉葬”、“死亡”、“永不分离”……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赫连兰烬摇摇欲坠的心防,瞬间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泪眼朦胧中,她看清了儿子眼中一闪而逝的狡黠与偏执。他不愿她再嫁,不愿她拥有自己的人生,竟连死亡,也要将她牢牢捆绑,一同拖入黑暗的地底!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与怒火,在绝望中悄然滋生。
谁规定,嫁人或殉葬,便是可贺敦唯一的宿命?!
这些字眼如同被一道惊雷劈开混沌,赫连兰烬骤然清醒。所有的痛苦、犹豫、彷徨,在这一刻被决绝取代。她猛地反手,用力攥紧了谢令仪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给予她力量的手。
再抬首时,美眸中的脆弱迷茫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属于草原王后的凛冽锋芒。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帐内压抑的悲泣与诵咒声:“都退下。我与王上……还有话要说。”
这便是最后的诀别了。无人怀疑可贺敦此刻的决断。王上是她的亲生骨肉,血脉至亲以生命为代价的请求,她身为母亲,身为这草原传统驯服下的女人,除了含泪应允,引颈就戮,还能如何反抗
在突厥,男人的意志,便是女人不可违逆的天命。
那把小刀又被塞进兰烬手里,谢令仪握着她的手,将尖锐缓缓移到乌维颈上。
兰烬的手抖得厉害,却依旧柔顺地,不容置疑地攥紧刀柄,由谢令仪引着,刺了下去。
“噗嗤——”
污血上涌,沾湿了两个女人的手,蓦地,嘈杂声传来,外面战鼓敲响,马蹄乱腾。帐内的赫连兰烬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恍若未闻。她瞪着眼睛,眼睁睁看着儿子颈部的黑洞一口口吞咽生机,直到胸膛再无起伏。
毡上的人彻底没了声响,赫连兰烬骤然吐出口浊气,如梦初醒般扑上去,抱住乌维的头痛哭出声。
谢令仪回头,与赶来的李若澜四目相对,身后,是兰烬悲泣的歌声:“敕勒之野,牧草芊芊。小马轻蹄,踏月而还。鞍悬角弓,皎皎如弦。厄格倚帐,银釭未眠。煨暖乳茶,拂拭雕鞍。望儿影踪,草浪连天。月作银弓,星矢轻弹。照我归途,白露为鞍。解弓卸甲,偎母怀间。风静草息,月落西原。摇篮声里,一梦香甜……”
“郎君,我们的仇,报了。”
月辉被流云啃噬,只余下惨淡的光,斜斜泼洒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未干的血迹浸透了草甸,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腥甜与硝烟未散的焦糊味。
谢令仪站在李若澜身后,手指稳稳推着木质轮椅,沿着缓坡徐行。夜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也拂过李若澜略显苍白的侧颜。
李若澜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目光锐利穿透夜色,落向下方被北境军押解的主将群:“这就是你选中的新汗王?”
乌维重伤后的突厥军心溃散,此刻如待宰羔羊,被北境铁骑轻易收割。
谢令仪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她性情坚毅,果敢聪慧,有她在突厥王庭,”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比立十个没脑子的莽夫都要强。”
此役,只为斩首乌维,而非灭族。一个由他们亲手扶植、且足够聪明的新汗王,将是悬在皇城那位头顶的利剑。
突厥的存在,是北境与皇权之间最微妙的缓冲,亦是他们喘息布局的基石。若真让突厥绝灭,刚经历血战的广平铁骑,对上皇城养精蓄锐的虎狼之师,胜负难料。
而赫连兰烬,正是谢令仪棋局中,早已落下的关键一子。
“听闻你在突厥‘生死不明’,”李若澜忽然侧首,眼底掠过一丝揶揄,“梁将军拖着病体也要杀来,被亲卫死死拦住,急得眼睛都红了。”
“唔。”谢令仪坦然应下这份调侃,眉梢微挑,仿佛在说“这不是理所当然么”。她随意点了点东南方向,月色在她指尖跳跃,“回程将近,梁将军又‘病重’,你我何不顺路,绕道益州……送他一程?”
沙盘舆图瞬间在李若澜心中铺开。他瞬间明了她的意图,倒抽一口冷气,看向谢令仪的目光复杂难辨:“趁他病,要他命?阿令心肠……委实歹毒了些。”
“怎会?”谢令仪轻笑,推着轮椅向下行去。下方,象征着突厥王权的旌旗正颓然落下,被北境军踩在脚下。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情人低语,“我与梁煜,情深义重,此番‘探病’,必当……厚礼相待,不负他‘挂念’之情。”
战局已定,李若澜被人推着主持后续,谢令仪则前去王帐独自去见兰烬。
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药味,赫连兰烬跌坐在毛毡上,怀中紧紧抱着早已僵硬的突厥王乌维。她抬起头,看向掀帘而入的谢令仪,那双曾如烈日般耀眼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破碎的绝望:“你骗我!”
谢令仪静静立在帐门光影交界处,神色坦荡。她抬手,将怀中那柄用于防身的妆刀拔出,“哐当”一声掷于赫连兰烬脚边。
“兰烬阿姐,”她的声音清冽,“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为你而来,此言非虚。”
她毫无保留,将腹中谋划和盘托出——皇帝的猜忌与压迫,谢氏一族的生死存亡,北境与突厥的未来格局。月光从帐顶缝隙漏下,映亮她沉静的眉眼。
末了,她向前一步,声音切切:“阿姐初登大位,必有不服者。我有一策:开突厥与北襄商路,以利养民,以商固权。确保你王庭丰足,根基稳固,后顾无忧。”
那封给云初绽的信,本就是为赫连兰烬铺设的锦绣前程。只有喂饱了草原的狼,才能拔掉它嗜血的獠牙。
赫连兰烬紧绷的身躯,在谢令仪清晰冷静的剖析中,一点点松懈下来。她眼底的冰霜渐渐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孤注一掷的决然。她缓缓伸出手,搭在谢令仪掌心。指尖冰凉,却带着重逾千斤的力量:“烽燧长熄,边柝永昏。”
谢令仪唇畔漾开笑意,毫不犹豫地反手握紧那只冰冷的手:“甘醴同饮,患难共吞。”
盟约既成,压在心头的大石落地。谢令仪心中轻快,与赫连兰烬再交代几句细节,便转身走出营帐,朝着远处指挥收尾的李若澜走去。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空气中血腥未散。她步履轻捷,心中盘算着益州之行,绕过一处堆得高高的草垛。就在她身影与草垛阴影重叠的刹那——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迎头扑下,冰冷的刀刃精准抵在她后腰命门之处
身后,传来李若光咬牙切齿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玉石俱焚的狠绝:“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