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诀别 ...
-
永历元年的秋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白日里那面残破的“明”字旗和精瘦汉子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赤坎村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便在沉重的夜色下归于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海风呜咽,吹过破败的茅草屋顶,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赵大的茅屋内,没有一丝光亮。他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泥墙。黑暗中,他不需要看,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柄被粗布包裹、悬在梁上的长剑的存在。它不再仅仅是遗忘的象征,此刻更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在他头顶,灼烤着他的灵魂。
祝云!那半块刻着“云”字的玉佩,如同带着兄弟滚烫体温的烙印,深深烫在他的掌心——尽管玉佩并不在他手中。他还活着!在肇庆!在李定国的麾下!他还在战斗!还在为那面早已破碎的旗帜流血!
精瘦汉子那句“赵将军!跟我走吧!弟兄们都在等着你!大明…还没亡透!”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与煤山槐树下那悬垂的身影、父亲临终不甘的眼神、以及三年来每一个被羞耻和愧疚啃噬的夜晚激烈交锋。那沉埋已久的武将之魂,在“赵将军”这个被尘封的称呼下,如同困兽般嘶吼挣扎,试图冲破麻木的躯壳。
然而,每一次激荡的尽头,都会撞上隔壁小屋那微弱的气息。
阿芷。
那双盈满江南烟雨、承载着破碎与惊惶的眸子,在黑暗中如此清晰地浮现。她听到了。她听到了“赵将军”。她知道了他是谁,或者说,他曾是谁。她此刻在想什么?恐惧?鄙夷?还是…别的?
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渴望,如同野草般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疯长。他想见她!不是以渔夫“赵大”的身份,也不是以败将“赵景桓”的身份,而是以一个…一个男人面对心仪女子的身份。他想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那夜守护她的冲动源自何物?告诉她他并非天生如此沉默卑微?告诉她,她像一束微光,照进了他无边黑暗的死寂?告诉她…他心底那份卑微却炽热的…喜欢?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黑暗的屋内焦躁地踱了两步,如同笼中困兽。自惭形秽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来——他配吗?一个背负着亡国之耻、双手沾满血污、连自己都厌弃的逃兵,如何配向那样纯净又饱经风霜的女子倾诉心意?他带给她的,除了那夜的惊恐和今日的震惊,还能有什么?
可是…如果不说,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战场无情,刀枪无眼。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走下那片血火之地。
挣扎如同两股巨力在撕扯着他。最终,那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冲动,压倒了根深蒂固的自卑。他像着了魔一般,无声地走到门边,颤抖着手,拉开了门闩。
清冷的月光瞬间涌入,照亮了他半边轮廓分明的脸庞,上面写满了痛苦、挣扎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凉意的夜风,赤着脚,一步步走向隔壁阿芷那扇紧闭的、同样破旧的门板。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千钧镣铐。
他停在了阿芷的门前。月光将他沉默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泥地上。屋内一片死寂,但他知道,她醒着。他能感觉到那门板后细微的、紧张的呼吸声。
他抬起手,指关节在离门板寸许的地方顿住,微微颤抖。那粗糙的木纹,仿佛是他此刻内心的写照。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汹涌澎湃,却都在舌尖冻结成冰。说什么?如何说?从何说起?那沉甸甸的身份,那不堪的过往,那渺茫的未来…哪一个字不是千斤重担?哪一个字不会惊吓到她?
时间仿佛凝固。海风穿过两人之间的缝隙,带着呜咽。
门内,阿芷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她听到了门外那熟悉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紊乱的脚步声停在门前。她甚至能感觉到门外那人身上散发出的巨大挣扎和压抑的气息。是他!赵将军…不,是赵大。
她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白日里的震惊还未完全平复,此刻又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淹没。她想知道!想知道他究竟是谁,背负着怎样的故事,为何会躲藏在这里?那冰冷杀意的眼神和“赵将军”的称呼之间,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过往?但更让她心慌意乱的是另一种情绪——一种在恐惧、震惊之下悄然滋生、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情愫。那夜如山般可靠的身影,那句低沉沙哑的“冇事了”,早已在她冰冷绝望的心底种下了依赖的种子。她想告诉他!告诉他那夜之后她不再只是恐惧,还有…安心?告诉他,他沉默的注视让她感到一丝异样的温暖?告诉他…她并不在乎他是谁,只在乎此刻站在门外的他?
勇气在她胸中凝聚。她颤抖着,慢慢转过身,面对着门板,仿佛能透过这层薄薄的木头,看到外面那个沉默如山却又痛苦挣扎的男人。她张开了嘴,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发出声音,想要问出心中的疑惑,想要倾诉那懵懂的情意…
然而,当第一个音节即将冲破喉咙时,现实的冰冷和巨大的身份鸿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他是将军!一个属于血火与远方的男人。而她,只是一个家破人亡、飘零异乡的孤女。她的喜欢,她的疑惑,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身份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如此可笑。说出来,又能如何?徒增他的困扰,或是…换来怜悯?那比拒绝更让她难以承受。
涌到嘴边的话语,最终化作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无声的哽咽和滚烫的泪水,悄然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浸湿衣襟。抬起的手,终究没有勇气触碰那近在咫尺的门闩。
门外,赵大僵立着。他能清晰地听到门内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那声音像针一样刺在他的心上。她在哭?因为他的身份?因为他的靠近?还是…别的?
最后一丝勇气,在听到这压抑的哭泣声时,彻底消散殆尽。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终究…还是惊吓到她了。他这满身血污和耻辱的人,连靠近都是一种亵渎,又怎敢奢望倾诉心意?
那只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腔未尽的言语和翻腾的情感都吸回肺腑,深深埋葬。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隔绝了两个人的门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不舍,有决绝,最终都归于一片沉沉的、死寂般的黑暗。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犹豫,走回了自己的茅屋。轻轻关上门,将月光和那扇承载着所有未言之语的门扉,一同隔绝在外。
黑暗重新吞噬了他。
他不再坐下。而是径直走向屋角,踩上那条摇晃的矮凳,伸手探向房梁最阴暗的角落。粗布包裹被猛地扯下,灰尘簌簌落下。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吝啬地洒落一缕,正好映在暴露出来的长剑上。
錾着睚眦纹的剑格,在微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剑鞘陈旧,却掩盖不住其下蕴含的锋锐与杀气。
“赵大”伸出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了冰冷的剑柄。那熟悉的、沉甸甸的触感,如同久别重逢的战友,瞬间唤醒了他血液里沉睡的东西。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伴随着巨大的悲怆,从紧握的剑柄传遍全身。
他跳下凳子,动作利落。解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露出精壮上身遍布的、在月光下更显狰狞的旧日伤痕。他走到角落,从一个破旧的木箱底层,翻出一件同样陈旧、带着浓重霉味和尘土气息的物件——一件破损的山文甲!甲叶黯淡无光,有些地方甚至扭曲变形,残留着暗褐色的、洗不净的污渍。这是他当年逃离京城时,唯一带出来的、属于过去的印记。
他沉默而迅速地穿上内衬,将那件残破的山文甲一件件披挂上身。冰冷的金属贴上肌肤,沉重的压力落在肩头,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肃穆。甲胄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茅屋内格外清晰。最后,他束紧腰带,将长剑稳稳地佩在腰间。
当他再次挺直脊背时,那个沉默卑微的渔夫“赵大”已彻底消失。站在黑暗中的,是一个身形挺拔、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周身散发着铁血与肃杀气息的武将!尽管甲胄残破,尽管面容沧桑,但那属于大明一品将军的脊梁,在封尘三年后,终于重新挺直!沉郁依旧,麻木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不再看这间困了他三年的破败茅屋一眼,如同挣脱樊笼的猛虎。轻轻拉开门,身影融入门外尚未散尽的沉沉夜色。
他没有走向村口,而是沿着熟悉又陌生的海边小径,绕过沉睡的村庄,向着北方,向着肇庆的方向,向着那面残破的“明”字旗指引的血火战场,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沉稳,踏碎了黎明的寂静。海风卷起他残破的甲叶,发出呜咽般的轻响。他不再回头,不再看身后那片渐行渐远的、承载着他短暂平静与无言之痛的海滩,和那间小屋门后无声流淌的泪水。
天边,启明星孤独地亮着,指引着他奔向无法回头的命运。
赤坎村在身后沉睡着,无人知晓,那个最沉默、最穷困的渔夫,已在夜色褪尽前,卸下了伪装,背负起破碎的过往和沉重的使命,独自一人,向着血火与黎明的交界处,决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