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清明桂语08 ...
-
楚帘脸色一变，一把扔了小木棍。
唐徽意也听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急匆匆往镇上赶。
中午的太阳白花花的晃人，唐徽意眯着眼，远远就看到一高一瘦两个男人各自提着不小的手包等在车站的布棚里。
还有十来米，楚帘就推了车门。
唐徽意把车停在路边，跟着他一起跑了一段。
“高老师，张老师。”
距离近了他才礼貌乖巧地喊人，奈何满身泥巴草屑就是一副刚从哪里野了回来的样子。
打量完跟前的两人，两个老师均是一脸不虞。
高个的高老师还好，戴着一副粗框眼镜看不出具体神色，应完了楚帘还朝唐徽意点了一下头。
瘦的那个张老师就有些不客气了，他的个子其实也不矮，只是看上去很瘦显得文弱，唐徽意分不清他脸黑是晒得黑还是纯粹心情不好，反正这人现在正满脸不善地盯着自己。
“你是楚帘中学同学？”语气是带着指责的质问，张勉凌厉地扫了一眼唐徽意伸过来的手，丝毫没有要回握的意思。
“不是。”
唐徽意尴尬地收回手，心里莫名有种带坏同学被老师抓包的窘迫感。
也不怪张勉看走眼，唐徽意本来长得就很显年轻，身材精瘦精瘦的，皮肤也白，这会儿穿着楚帘的中学校服浑身是泥地跟真正的十几岁孩子站在一起，还真有逃课学生的样子。
“老师，他是我哥。”楚帘噗嗤一声，本来心里还有些紧张，这一下绷着的神经顿时就松了些许。
唐徽意好笑的横了他一眼，这小子把他推出来当挡箭牌。
果然，张勉又重新打量了哥俩，语重心长地对唐徽意教导，“你既然是他哥，不劝他回学校上学，还带着他这么胡闹！知不知道马上就要高考了！”
“嗯，现在知道了。”
唐徽意讪讪地拉了拉校服，没多解释什么，被个年纪差不多的人这么训斥，一时间也有点哭笑不得。
四个人个头都不小，这个点站在空荡荡的街头，颇有些引人注目，车站对面是家生意不错的麻将馆，登时有人频频探头往这里看过来。
整条街道都不宽，麻将馆里似乎有人认识楚帘，隔着窗在里边毫不顾及地大声八卦他。
唐徽意听了几句，无非就是“穷”、“不听话”、“不正经”、“报应”这一类家长里短的闲话。
楚帘下巴微扬，对那几人的话充耳不闻，兀自一脸不在乎地看着前面。
唐徽意垂下睫毛，恰巧看见旁边一只还在冒白沫的旧鞋正踩着地上的石子儿用力地碾了又碾。
他抬了眼，冲着两位老师朗声一笑，道：“两位吃过饭了吗？这个点儿我们找个地方先吃饭吧。”
高小群也看出气氛有点尴尬，拉了拉张勉的袖子对唐徽意道：“饭先不急，带我们上你家去看看吧，我们找你爸妈聊聊。”
“老师，我家里没人。”楚帘突然抢话，对着高小群一脸诚恳地道，“有什么事跟我和我哥说就行。”
“胡说！你姐说你妈妈在家！赶紧带路，等到你家了再细说。”
张勉一听脸色直接黑成锅底，眉头挤在一起都能夹死苍蝇了。
楚帘脸一红，这才又想起来是楚雨通知他们来接的人。
唐徽意拍了拍他肩膀，去把车开了过来。
等到进了楚家小院子，张勉对这哥哥的印象更差了。
他能开得起车，竟然对家里的情况这么不管不顾，楚帘这么好的苗子，不说好好培养，竟然还叫他出去打工！
桂树树荫下已经提前摆好了几把椅子，中间那把放着果盘和茶水，果盘里是他们自己炒晒的花生瓜子和唐徽意带来的坚果，茶看上去像是刚泡的，茶尖还没出色散开，也是唐徽意之前送的。
这些年家里很少来外客，楚妈妈有些手足无措地招呼老师入座，可能因着唐徽意穿着楚帘的校服，她情绪又紧张，一时间竟然真当他是楚帘的同学把他交给楚帘去接待了。
可是有老师在，楚帘能怎么接待？
唐徽意只得跟着楚帘罚站。
起初他还觉得新鲜好玩，可是听着听着，他便笑不出来了。
两位老师你一句我一句，苦口婆心地对着楚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他可以尽快返校继续学习，后来发现楚帘根本不拿他们当回事，又改变策略，试图让他家里对他施加压力。
楚帘站在放茶盘的椅子后面，一只手搭着椅背，脸上的表情始终淡淡的。
“老师，你们不用再说了，我是不回学校的，等家里忙完我姐的婚事，五一节后我还要出门打工的。”
“打工打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好端端的辍学图个什么？”张勉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对得起你家里供你长这么大吗？”
唐徽意眉毛一挑，这张老师可能无心踩雷了。
果然，下一秒楚帘就咧着嘴笑了。
“老师，我这不就是在给家里减轻负担么。”
他的话说得太随意，两个老师听了没当回事，边上楚妈妈和楚雨却都是脸色一变。
唐徽意轻轻踢了他一脚，楚帘一愣，也反应过来这话不该在家里说。
“妈，我乱说的，你别当真。”
楚妈妈轻轻扶了一下胸口，提着嘴角笑得勉强，“你要是回去上学了，就没人会当真。”
“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我自己有打算。”也不知是不是对着家人时人的情绪更为放纵，楚帘有些不耐烦地道。
“楚帘，你怎么跟妈说话？”楚雨眉头一紧，拉过母亲有些冰凉的手捏了几下，“妈，你别上气。”
楚妈妈轻轻摇了摇头。
两位老师对视一眼，高小群拎过包，取出了一打卷子和三张A4大小的复印文件。
“这是楚帘近一年统考的试卷和大小汇考的排名表，你们看看。”
果盘一下子被资料占满，唐徽意弯腰取了几张，一眼扫去卷子张张干净整洁，字迹清透有力。
他默了几道题，上面的作答逻辑简单清晰，一眼就能看出答题人有多游刃有余，又扫了一眼复印的排名表，楚帘的名字始终在年级前十。
怪不得老师会找上门！
唐徽意拿着卷子光看不说话，楚帘不由得有些忐忑，他跟他并排站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得趁着给老师加完茶水回身时名正言顺地瞅他，见他一眼不眨盯着卷子某一处，楚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刚好是他错题更正过的位置，脸皮一燥，他侧身一把从他手里抽走了卷子。
唐徽意正在想别的事情，冷不丁手里一空，抬头看了他一眼。
楚帘背对着他，他只能看见他那两只通红的耳朵。
唐徽意一直以为这小子逃学是因为念书念得不好，所以从没想过劝他回学校，却完全没想到他的成绩竟然不比当年的自己差。
如果就这么不读了，对他和他的家庭绝对是一大憾事！
“我们大老远跑来图什么，还不是觉得这孩子就这么辍学了可惜！”张勉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杯子就着茶叶猛灌了几大口，“不是我说，你们家既然是这么个条件，就没想过靠读书改变一下命运吗！”
楚雨听见这句愣了一下，见他茶水又见了底，赶紧起身去给两人加水，结果手一轻，壶里也空了。
她明显地停顿了动作，面上浮着的恭敬神态突然就绷不住了，紧抿着唇，抱着空瓶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了厨房。
楚妈妈依旧带笑，手脚有些僵硬地起身，蹒跚地走到了桂树杆的另一侧，背对着几人把盖在柴垛上挡雨的破胶纸挨个儿重新压了一遍。
树下堆积着许多新旧不一的细枝落叶，她的脚步迟缓，踩在上面，声音枯涩而嘶哑。
楚帘侧着脸心不在焉地盯着山野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唐徽意离得近，听见他喉咙发出一道沉闷急促的吞咽声。
太阳快落山了，两位老师一边收拾带来的资料一边低声讨论着晚上的课程安排，没有留意到楚家的人一个个愁云惨雾的样子。
唐徽意久违地想抽烟。
“我不去。”
楚帘突然开了口，脸又转了回来，下颌微微抬高，视线又落到了桂树尖上。
唐徽意矮他一点，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
高小群的提包不知怎么卡住了纸，张勉瞪着楚帘脸色铁青。
楚雨刚刚新灌了一壶开水从厨房出来，刚好就听见了这一句，她的眼睛还带着湿润的猩红，看着这个弟弟仍是一脸倔强油盐不进的样子，视线不由自主落到了旁边唐徽意的身上。
他虽然穿得跟楚帘一样的乱七八糟，但却和楚帘满目参杂的顽固天真、幼稚茫然不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冷静疏离的眼神由内而外都透着一股镇定和从容，让楚雨莫名跟着定了定神。
她缓步过去给两位老师续了水。
高小群起身客气了一下，张勉沉着脸不说话。
楚雨低声劝道：“高老师，张老师，你们都是好老师，楚帘的事我会想办法劝他的，你们放心。”
张勉闻言，神色这才缓和了一点。
他拎着包站起来，给楚帘下了最后通牒。
“你刚才说你姐五一结婚你要留在家里帮忙，我回去会跟学校沟通，把你的学籍保留到五月十号，你自己这段时间在家好好想清楚，是不是就要走到这一步，你们家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了，如果实在困难，”
张勉说道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睨了一眼唐徽意，“学校也不会坐视不管，就像刚才我们说的，现在国家针对贫困生的奖学金、助学贷款、困难补助有很多，不是非得靠家里来养，你要是转不过来这个弯，你这辈子会错过很多东西。”
“我知道，谢谢你们。”楚帘笑笑，心里不是不明白。
其实这次去省城，因为年龄没满18岁，他连进厂都不行，只能在中介挂名找临时工做，收入不稳定不说，工价还低得要命。
但是，就算是一分钱没存下来，他也不觉得丢人，这两个月却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完完全全依靠自己，凭自己本事活过来的。
不过他知道就算这么说，这里也不会有人懂，只会觉得他矫情。
“既然如此，希望你十年二十年以后不会后悔。”张勉还是不愿就这么放弃，疲累地道：“不管怎么样，你的学籍我会跟学校申请保留到五一节后，你自己看着办。高老师，我们走吧。”
高小群也已经精疲力尽了，只是他脾气相对张勉来说更温和一些，说话也没他那么直接。
“楚帘，我们这趟过来，其实不单是学校，还有你们班的同学，大家都很不放心你，因为你一直是他们崇拜的优秀学生代表，你此刻做出这样的决定，某种程度上对他们也是一种背叛。你有没有想过，别的同学会不会跟着你有样学样。”
“……，”楚帘沉默半晌，紧了紧唇角。
“高老师，帮我和他们说句对不起。”
“我还是希望你自己去学校跟他们讲。”
楚帘不说话。
楚妈妈红着眼眶要留两位老师吃完饭再走，拉着楚雨，要去把中午还没来得及吃就已经放得凉透的菜再热热。
但事情谈成这样，大家都没什么胃口，两位老师执意不肯多呆，非要要赶在天黑前坐车赶回学校。
唐徽意当仁不让去送了，没有带上楚帘。
他叫楚帘留在家里陪着楚妈妈和楚雨，自己载着两位老师出发。
一路上，他把楚帘在学校的情况详细了解了一遍，从班级到宿舍，从语文到生物，门门罗列，一丝不漏，等到了一中教师楼，他重新介绍了自己，要了他们的微信加上。
两位老师这才知道把人误会了一下午，张勉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唐先生，不好意思，下午冒犯到你了，我们也是爱才心切，还要麻烦你回去再帮着劝劝楚帘，他如果就这么辍学了，以后的人生实在是很可惜。”
“我知道，我会想办法的，谢谢两位老师，改天请两位吃个饭吧。”
“那倒不用，希望不久之后能在学校食堂看见你们，再见。”
“会的，两位早点休息。”
唐徽意看着两人消失在楼道里，熟练地调转车头返程，等再开回到峡口镇的时候已经快过午夜了。
冲了澡躺上床，唐徽意脑子却还是一片清明。
明明白天累了一天身体疲累不堪，但他就是睡不着。
楚帘其实很幸运，有那么多人在关心他。
而且张勉和高小群的话不无道理，唐徽意思来想去，也觉得不能真让楚帘就这么蹉跎着过了五一然后等着被退学。
他翻了个身，视线刚好扫到椅子背上晾着的衣服，又想起那只冒着白沫的湿鞋子。
那双鞋楚帘回了家也没去换，估计脚都泡烂了吧？这小子还是太年轻了，处理问题的时候总是以冲动的情绪做决定，而且还相当的固执。
不管怎么样，明天得找他单独谈谈才行。
想着想着，意识开始有点模糊。
迷蒙间，枕头附近传来一阵颤动，随即手机跟着响起来。
唐徽意拿过手机眯着眼睛看了一眼。
是楚雨。
想也知道她这个点为什么还不睡，唐徽意叹了口气，接了电话。
“喂。”
“唐徽意，睡了没？”
楚雨的声音听起来闷闷地：“你和楚帘是不是很谈得来？”
“嗯，是啊。”唐徽意睡意惺忪地应她，知道她想说什么，“如果是今天的事，我知道怎么做，你早点睡吧，还怀着宝宝呢。”
“……，好，谢谢。”楚雨愣了一下，道完谢，还是有点欲言又止，“你，明天你有时间吗？请你吃顿饭。”
“行啊，我明天去你们家，你自由发挥。”唐徽意笑道。
“不是，不是来我家，我请你去外面吃，”楚雨顿了顿，继续道，“我们谈谈，不带楚帘。”
唐徽意来了点兴趣：“……你确定？孤男寡女的，有什么好谈的，你都要结婚了，不至于还对我念念不忘吧？”
“你还真是，一把年纪脸还这么脸皮厚啊。”楚雨啐完，闷堵的情绪稍稍打断，随之而来一股热意突然涌上面颊，猛地忆起起过去自己给这人写过情书，已经被生活磨得千疮百孔的回忆突然跳到了纯真的年纪。
那时她确实很喜欢唐徽意，青葱岁月，白马少年，认识他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
那晚重逢时的画面突然跳出来，楚雨心口猛地一紧，她慌忙打断这股情绪。
“当年是我年少无知，别在楚帘跟前丢我人行吗？”
“行，当然行，明早我去接你吧。正好我这趟回来还没正经进过这边的馆子呢。”唐徽意突然想起小时候家里摆酒吃的大碗菜，对着电话咂咂嘴，“我先想想吃什么，免得明天便宜你。”
“……你等着吧，明天一定带你去吃正宗的峡口滚刀肉。”楚雨咬牙道，嗓门都大了。
“快早点睡吧，别磨牙了。”唐徽意哈哈大笑，趁楚雨还没回神反击先挂了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