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雨巷里的魂 ...
-
雨。
它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城市本身。
在新昆仑这座庞大到令人绝望的超级都市里,位于云层之上的“天穹区”拥有着一套近乎完美的生态循环系统,它吞吐星光,过滤空气,维系着一个永恒的、温室般的美梦。而这永不停歇的、带着微量化学试剂气味的酸雨,便是那完美系统排下的、唯一慷慨的馈赠。
赠予云下那片被遗忘的土地——“浊地”。
一滴雨水,自万米高空的全息广告牌上凝结。广告牌上,一个拥有完美基因合成面孔的女人,正用甜美的微笑推销着最新款的“绮梦”情感芯片——“给你最真实的梦境”。雨滴顺着她巨大的电子脸颊滑落,像一道冰冷的泪痕,在这虚假的梦境上划开一道真实的裂口。它坠落,穿过天穹区与浊地之间那层厚重的、由工业废气和辐射尘组成的铅灰色云层,那层云,浊地的人们称之为“天盖”。
在“天盖”之下,世界是另一番模样。
雨滴打在一条锈迹斑斑的空中廊道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嘶”响,激起一缕白汽,那是雨水中的酸性物质在腐蚀着金属。它继续下坠,经过无数层层叠叠、犬牙交错的巨型建筑,那些裸露的管线如同巨兽的血管,在城市的阴影里搏动,不时喷出惨白色的蒸汽,带着一股铁锈和过热机油混合的焦糊味。
最终,它汇入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巷道。
这里是光的弃儿。唯一的光源,来自远处高楼上霓虹灯的反射,和脚下肮脏积水中倒映出的、一片片扭曲破碎的城市幻影。空气湿冷,混杂着金属的铁锈味、劣质营养膏发酵的酸腐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信息素过载后的甜腻气息,那是附近“欢乐坊”里,那些廉价妓.女义体散发出的味道。
声音同样贫瘠。除了雨水敲打在金属棚顶上发出的、永无休止的“滴答”声,便只剩下遥远天际上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警笛嘶鸣,像这座垂死城市的哀嚎。
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蜷缩在角落的供暖管道旁,管道冰冷刺骨,早已停止工作。他裸露出的瘦骨嶙峋的手臂上,一个老旧的民用义体接口正固执地闪烁着危险的红色警示灯,像一颗濒死的心脏,在做着最后的搏动。他的眼窝深陷,无神地望着雨幕,仿佛灵魂早已离去,只留下一具等待回收的躯壳。
在这片仿佛被时间遗忘的废墟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像一艘破冰船,坚定地分开粘稠的雨幕。
他叫“蛮牛”,浊地里小有名气的打手。一身虬结的肌肉将廉价的防水外套撑得鼓鼓囊囊,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讲述着他并不光彩的过去。他步履匆匆,每一步都踩在积水中,溅起细小的、灰色的涟-漪。他很谨慎,不断地观察着四周阴影里的动静。
一个蹲在暗处的“拾荒者”,用贪婪的、如同秃鹫般的眼神,死死盯着他那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义体手臂。那眼神,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堆可以拆卸的、值钱的零件。
蛮牛感觉到了那道目光。他没有停下,只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动能手枪的枪柄上,关节捏得发白。那名“拾荒者”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重新缩回了阴影之中。
在浊地,慈悲是奢侈品,警惕才是通行证。
最终,他在巷道的最深处一扇毫不起眼的合金门前停下。
他抬起粗壮的义体手臂,没有砸门,而是用指节,富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
一长,两短。
这是“魂”的规矩。任何不遵守规矩的人,都将永远被这扇门拒之门外。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但在几秒钟后,一道细微的、如同精密钟表运作的机械声响起,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刚好容纳一人通过。一股干燥洁净、带着消毒水和高级焊料混合气息的空气,从门缝里溢出,与巷道里湿冷污浊的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门内门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纪元。
蛮牛侧身挤了进去。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关闭,隔绝了那个阴雨连绵的绝望世界。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与门外那个肮脏、混乱、充满熵增的废墟截然相反,这里是秩序与洁净的圣殿。冷白色的灯光,均匀地洒在每一寸空间,亮得有些刺眼。地面由一整块经过镜面抛光的金属铺就,光滑如镜,可以清晰地倒映出蛮牛那高大而局促的身影。空气被精密的过滤系统处理过,带着一股他只在天穹区的外围诊所里闻到过的、冰冷而纯粹的气息。
墙壁上,挂满了数以千计的义体零件。它们被按照型号、功能、大小,分门别类地陈列着,从指节大小的微型伺服马达,到狰狞的军用级动力骨骼,每一件都经过了精心的擦拭和保养,在灯光下反射着金属独有的冷酷光泽。
这里不像工坊,更像一座献给机械神明的私人博物馆。
而这座博物馆的馆长,兼唯一的祭司。
闻时,正静静地坐在圣殿的中央。
他没有穿厚重的工作服,只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纯棉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了手肘,露出一截过分纤细、皮肤苍白得几乎能看到皮下淡青色血管的手腕。他低着头,正用一根比绣花针还要细的银色探针,在一颗浮在磁场中、比指甲盖还小的芯片上,进行着某种凡人无法理解的精微操作。
他的侧脸,在悬浮手术灯的柔和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因为缺乏血色而显得有些刻薄。一头柔软的黑发,几缕不听话地垂在额前,遮住了他长而密的睫毛。偶尔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他却仿佛身处真空,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他很专注,专注到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这颗小小的芯片。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追求完美的仪式感。
蛮牛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义体关节发出“咔哒”的轻响。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魂先生……”他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沙哑地开口,“我的‘眼’……又看不见了。”
闻时没有抬头,甚至连手指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停顿。他只是轻声发问,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长年累月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仿佛直接响在蛮牛的脑海里。
“‘红磨坊’的舞女,她们身上的铬合金皮肤在灯光下的反光,值得你用一只‘鹰眼三型’去换吗?”
蛮牛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慌乱。他没想到自己昨晚的行踪,会被对方一语道破。
“我……我只是去办点事……”
“办事?”闻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是去欣赏她们在‘迷迭香’的雾气里跳舞,还是去听她们用合成声带唱出的靡靡之音?那里的空气,会让你的视觉芯片在三小时内出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永久性过载损伤。你那颗经过三次改装的大脑,难道连这点都记不住吗?”
蛮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浊地,他是能让小混混闻风丧胆的“蛮牛”,但在这里,在这个比他年轻、比他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男人面前,他却像个被老师训斥的、犯了错的学生。
“躺下。”
闻时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将那根探针轻轻放回工具盘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两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却拥有着不容置喙的权威。
蛮牛不敢再多言,乖乖地躺上了旁边那张冰冷的手术床。
闻时戴上一双薄如蝉翼的医用手套,缓步走了过来。他俯下身,仔细地端详着蛮牛那颗价值不菲的电子眼。那是一颗仿真的、几乎能以假乱真的义眼,但此刻,它的瞳孔已经涣散,失去了所有光泽,像一颗蒙尘的玻璃珠。
他拿起一把薄如柳叶的手术刀,动作轻巧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沿着蛮牛眼眶周围的仿生皮肤接缝处,轻轻划过。皮肤无声地裂开,露出了下方复杂的金属结构。他用一把特制的镊子夹住了视觉芯片的接口,轻轻一拔。
伴随着一声细微的断开声,那枚昂贵的电子眼,被他完整地取了下来。
他将电子眼放在旁边的显微镜下。一面巨大的全息屏幕,立刻投射出芯片内部放大了一万倍的景象。那原本应该像精密城市规划图一样规整的电路,此刻已经一片狼藉,无数的节点因为过载而被烧毁,像一片被陨石轰炸过的废墟。
任何一个义体师看到这幅景象,都会直接宣判这颗电子眼的死刑。
但闻时没有。
他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丝近乎痴迷的欣赏。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堆报废的电子垃圾,而是一幅充满了随机与混沌之美的抽象画。
他伸出手指,隔着空气,轻轻地描摹着那些烧毁的痕迹,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呢喃:
“真美啊……这种无序的、混乱的崩坏。比那些一成不变的‘完美’,要有意思多了。”
这句诡异的赞叹,让躺在手术床上的蛮牛,后颈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他闭上仅剩的另一只眼睛,不敢再看这个行为举止都透露着诡异的男人。
修复工作开始了。
闻时的双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各种匪夷所思的微型工具在他指间跳跃,像一群配合默契的精灵。他在那片废墟之上,重新搭建着比发丝还要细的能量通路,焊接起比尘埃还要小的逻辑节点。那不是修理,更像是一场起死回生的神迹。
时间,在这极致的专注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这几乎凝固的寂静中,闻时突然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动作。
他猛地侧过头,抬起手,用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手帕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整个胸腔都撕裂开来的咳嗽,不受控制地爆发了。他竭力想把声音压下去,但那痛苦的、带着破风箱般回响的动静,依旧在空旷的室内回荡,让人听得心惊肉跳。
他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像一只在寒风中忍受着剧痛的小兽。
蛮牛睁开了眼,他看到闻时那撑在手术台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背上暴起青筋。
他知道,这是魂先生的老毛病了。浊地里人人都知道,这位传说中的义体师“魂”,是个活不了多久的药罐子。但没人敢因此小看他,因为他的才华和他的病情一样,都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咳嗽声终于渐渐平息。
闻时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靠在手术台上,微微喘息着。他将那块手帕,若无其事地折好,放回了口袋里,整个过程,优雅得像是在完成一次茶道。只是他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一丝病态的潮红,为他那张本就清俊的脸,平添了几分妖异的美感。
蛮牛以为他会继续工作。
但闻时却没有。他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了一个与修理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昨晚在‘红磨坊’,”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咳嗽而带着一丝沙哑,“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蛮牛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
“声音?魂先生,‘红磨坊’那种地方,一直都很吵。震耳欲聋的电子乐,还有男男女女的鬼叫。”
“不是噪音。”闻时摇了摇头,他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是一种……很遥远的,很干净的声音。像……像鲸鱼在深海里唱歌,又像旧时代那种古老的寺庙在有节奏地敲钟。”
鲸鱼?寺庙?
蛮牛努力地回忆着昨晚那片混乱而糜烂的场景,酒精、致幻剂、疯狂扭动的人群……他的大脑一片混沌,最终还是困惑地摇了摇头。
“没……没印象。或许是我喝多了。”
闻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头骨,看到他的记忆深处。最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垂下眼帘低声自语:
“又出现了吗……”
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他重新拿起工具,很快便将那颗电子眼完美地修复。他将其重新装回蛮牛的眼眶,接上神经束。
当蛮牛再次睁开眼时,他的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甚至能看清天花板灯管上,一只正在爬行的、细小的机械蜘蛛。
他激动地从手术床上坐起来,付了一个让他在未来三年都得吃营养膏的价钱,然后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厚重的合金门再次无声地关闭。
室内,重归于那令人心安的寂静。
闻时没有去碰那个信用点芯片。他缓步走到工作室最深处的一面墙壁前。那面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极其精密的新昆仑全息地图。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了浊地东区一个闪烁着红色光点的区域。那里标注着“红磨坊”。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磁性笔,在那个光点旁,画上了一个小小的、鲜红的圆圈。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两步,看着自己的“杰作”。
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已经有了六个大小不一的、同样鲜红的圆圈。它们零散地分布在浊地的各个角落,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明显的联系。
但闻时知道,它们有。
一阵微不可察的、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仿佛从那些红圈中传来,在他的脑海里,汇成了一段模糊的、圣洁而又诡异的旋律。
是鲸歌,也是钟鸣。
“祂在苏醒……”
他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轻声呢喃。
“祂在呼唤……”
“祂的碎片,在渴望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