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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筛查车的黎明 ...

  •   雾浓得能掐出水。
      车速压到 60,老郑把近光切成远光,两道柱状光刀劈进白浆,又被立刻缝上。
      “像不像给白内障病人打前囊?”
      老郑破嗓子笑,烟灰又弹出去,火星子一闪,像极视网膜上被玻璃体撕出的点状出血。
      林雾没应声,把膝盖上的纸箱抱得更紧——
      外侧“严禁重压”四个字,被雾气洇得发毛,像裂孔边缘的荧光素渗漏。
      她把手机亮度调到最低,把昨晚那份 Excel 又看了一遍,冷光打在瞳孔上:
      【A 县缺口 47】
      【B 县缺口 53】
      ……
      数字像一排排角膜内皮细胞,死得整整齐齐。
      她把“缺口”改成“余量”,打完又删掉,只剩一个空格在闪,再改成“富余”,屏幕仍冷白得像角膜。
      午夜频道沙沙作响,突然插播路况:
      “……沪蓉高速 K642 双向团雾,能见度低于 50 米,请减速慢行。”
      老郑“啧”一声,把频道拧到医疗广告:
      “……进口人工晶体,折叠植入,五分钟告别老花……”
      林雾侧头,看见仪表盘上的时间——01:03——
      离市立医院 17 号检查室开门的 08:00,还有 6 小时 57 分。
      她把头抵在车窗,雾气在玻璃外侧凝成细小水珠,像角膜内皮计数板上的细胞格子。
      一格,一格,被夜色吞掉。

      裕县人民医院后门
      铁门“哗啦”一声,像生锈的手术钳掰开肋骨。一辆五菱面包抢在筛查车之前贴住墙根,车尾还挂着半截没撕干净的横幅——“明瞳AI公益中国行”。

      车门“刺啦”划开,三个年轻人鱼贯跳下,动作整齐得像排练过。荧光绿马甲在晨雾里炸出毒辣的光,胸口那行“明瞳 AI 公益筛查”粗体白字,远看像眼底造影的荧光渗漏。

      寸头领队最扎眼,发茬青得发黑,手里二维码牌用红绳吊在腕上,甩得啪啪响:“来来来!大爷大妈!免费查眼底!国家项目!十分钟出结果!”
      尾音故意拖长,像裂隙灯的滤光片刮过角膜。

      老郑把叼了半截的烟往鞋底一碾,火星“嗤”地灭:“狗日的又来抢羊。”
      他余光扫向自己车厢——林雾正半蹲着理货,膝盖顶着那口“裂隙灯备用灯泡/严禁重压”的纸箱。

      林雾把马甲下摆往下拽,布料早被消毒液漂得发硬,“清眸眼科”四个字只剩“青目”苟延残喘,像过期药瓶上抠不掉的铝箔。
      手机嗡一声,陈焕生@她的消息跳出来:
      【照片要三件套:裂隙灯、泪眼、老人张嘴。记得把 OK 镜广告折页塞他们兜里。】
      末尾还跟了个红包,备注“冲 KPI”。

      寸头那边已经支起折叠桌,扫码送鸡蛋的纸箱拍得山响。
      “阿姨!您这眼睛雾里看花,咱一查就知道有没有黄斑病变!”
      一位戴碎花头巾的老太太被左右搀扶,脚步却往五菱方向挪。

      老郑啐了一口,回头冲林雾抬抬下巴:“上家伙。”
      林雾没吭声,把纸箱里那台手持角膜地形图仪抱出来,指腹在“44.2/43.8×180”那行刻字上停顿半秒。
      晨雾混着柴油味钻进鼻腔,她忽然想起凌晨匿名聊天室的最后一句话:
      【八点前,别让他们先开灯。】

      铁门再次吱呀,几个穿蓝布工装的护工推着担架床出来,白床单鼓起人形。
      寸头扫了一眼,立刻调转二维码牌,声音拔得更高:“让一让!让一让!仪器先进,担架也优先!”
      林雾抬眼,和老郑对视。
      老郑把指节掰得咔咔响:“三分钟后,我堵他电闸。”
      林雾点头,拇指悄悄按下角膜地形图仪的开关——
      绿灯亮起,像雾中提前点燃的裂隙灯。

      院内临时筛查点
      两张折叠桌拼成“L”形,桌面蒙着一次性蓝布,像未铺巾的手术台。
      裂隙灯立在拐角,灯泡刚换过,亮得发冷;旁边的手持眼底镜用一次性护套包着,像套了指套的金属探针。
      最显眼的是那台便携打印机,外壳贴着“区块链溯源”镭射标签,实际只能吐出黑白小票,纸边还打着毛刺。
      第一位老人坐下。
      身份证递过来,塑封膜卷边,照片里的脸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轮——1952 年生,人像却像 1932。
      “大爷,您电话号码?”
      老人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我娃的,152……后面记不清咧。”
      林雾在系统里输入号码,敲回车的瞬间,弹窗血红:
      【该号码已被 7 次复用】
      同一串数字,七个不同姓名,像一张角膜被反复移植,排异记录却统统清零。
      她抬眼,老人正努力凑近裂隙灯,睫毛扫在额托上,像枯枝扫过窗台。
      旁边,明瞳 AI 的摊位排了拐弯的长队。
      寸头把扩音器贴在嘴边,声音炸进耳膜:“咱这个机器,连帝都协和都在用!拍完照直接传云端,AI 比县医院主任还准!”
      他背后的易拉宝印着巨大的绿色瞳孔,虹膜里嵌着二维码。
      林雾侧目,刚好看见寸头手机的后台界面——
      【今日目标 120 例,已完成 0/120】
      屏幕左侧,“AI 诊断”四个字下方,一个 18 岁的实习生正窝在折叠椅里,鼠标点得飞快:
      “视网膜平”“黄斑正常”“未见出血”。
      每点一次,眼底照片就缩进下一行,3 秒一张,像分选流水线上滚动的圣女果。
      实习生打完勾,顺手把照片拖到“已通过”文件夹,文件夹图标是绿色笑脸。
      林雾收回视线,把老人身份证递回去。
      老人却没接,反而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四方的广告单——
      “姑娘,你们这个做完,能不能再帮我看看这个?
      我儿子说戴了这个 OK 镜,就不用开刀了……”
      广告单上,孩子蓝眼睛笑得发亮,角膜弧度被 PS 得比彩虹还弯。
      林雾把单子折回去,声音低得只能让老人听见:
      “大爷,您今天先查眼底,OK 镜……得去正规眼科验配。”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像风里的枯叶,最终还是把广告单塞回口袋。
      打印机“吱啦”一声,吐出一张黑白小票:
      【编号 001,眼底筛查未见异常】
      林雾在票根角落写了句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缩写,贴到老人掌心。
      “去领鸡蛋吧,别排错队。”
      老人颤颤巍巍起身,走向明瞳 AI 的绿色瞳孔,背影很快淹没在荧光马甲的海洋里。
      林雾低头,系统光标在新建档案的空格里闪烁,像房角镜下未闭合的房角。
      她输入下一个名字,光标顿住——
      号码栏又跳出那串熟悉的 152。
      她盯着屏幕,指尖悬在回车键上,像握着一把未消毒的刀。
      棚外老郑把扩音器调到最大,一声“魔都专家号免费发”盖过寸头的AI口号。
      排队尾巴上几个老人耳朵一动,脚步往“青目”棚子这边挪。
      寸头急了,挥手让实习生把棉大衣往怀里再塞两件:“先到先得!”
      大衣是亮橘色,塑料拉链带着毛刺,抱在怀里像一块生硬的止血纱布。
      林雾把老太太的零钱推回去,顺手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公益补贴单”,金额那栏空着。
      她抬头看老郑,老郑正背对人群,肩膀在晨风里抖了一下——像在点头,也像在打寒战。
      林雾摸出圆珠笔,在补贴单上写下:¥0,随后贴到老太太病历背面。
      黄色圆点在白纸上晕开一圈油迹,像裂孔边缘的渗出。
      寸头端着手机绕过来,镜头对准林雾的易拉宝,闪光灯连闪。
      “各位看好了,专家照片盗用,合作函过期!大家别上当!”
      人群里有人踮脚,有人掏手机拍照,却没人离开队伍。
      一个戴毛线帽的老大爷嘟囔:“管它真假,先查再说,反正不花钱。”
      声音不高,却像玻璃体里的悬浮物,晃一下,又沉下去。
      又一位老人被挤进来,身份证照片比本人年轻二十岁。
      林雾照例建卡,号码栏再次跳出红色提示:
      【该号码已被 9 次复用】
      她抬眼,老人正用袖口擦泪,袖口磨得发亮,像反复消毒的纱布。
      裂隙灯下,视网膜上大片萎缩弧,像干涸的河床。
      林雾的拇指悬在键盘上,停顿一秒,按下“白内障初发期”。
      打印机吱啦吐出小票,她顺手贴上第三枚黄点。
      三枚黄点排成一列,像一串等待缝合的角膜缝线,又像三声未说出口的对不起。
      雾更重了
      老郑把易拉宝往风口一转,白大褂照片被雾气糊成虚影。
      寸头那边,实习生终于把120例打勾完毕,后台数字跳到“120/120”,绿色进度条拉满。
      寸头咧嘴,比了个剪刀手,闪光灯一闪,像给雾切了最后一刀。

      清晨7点的停车场
      太阳血红,像眼底照相时的无赤光滤镜。
      明瞳的车先走,五菱面包卷出一股柴油味,车尾贴着的“公益中国行”被阳光照得发白。
      寸头把车窗摇下,冲老郑吹了声口哨:“哥,早点换系统,别手填了!”
      尾气混着尘土,像玻璃体混浊在眼前飘。
      老郑没回嘴,把档案袋往腋下一夹,掏出皱巴巴的烟盒。
      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在风里颤,像刚长出来的新生血管,一抖就断。
      他深吸一口,把烟雾和“68%阳性率”一起吞进肺里。
      林雾蹲在车尾整理裂隙灯,灯泡刚熄,灯体还烫。
      她听见老郑在背后用笔划纸的声音——
      “沙沙”,像激光光凝时烧灼视网膜的轻爆。
      回头,看见那个“0”已被改成“6”,红水笔分叉,像出血点渗出。
      车内,老郑把档案袋丢进副驾,拍了拍方向盘:“38 人,0 阳性,总部能骂死我。”
      林雾用湿巾擦手,淡黄碘伏印子留在指缝。
      她没接话,只把那张贴满三枚黄点的病历卡抽出来,对折,再对折,直到黄点重叠成一个小硬块。
      老郑瞥一眼:“留着?”
      “留着提醒自己。”
      林雾把硬块塞进牛仔裤前袋,布料鼓起,像一粒未缝合的巩膜扣。
      牛仔裤的另一个口袋传来微信提示音,
      陈焕生在群里甩出一张截图:
      【明瞳今日数据:筛查 143 人,阳性 97,转化率 68%】
      配文:
      【标杆!学习!】
      下面迅速刷起一排大拇指。
      老郑把手机屏幕扣在仪表盘,油门一踩,车身抖了一下。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血红褪成橘黄。
      尘土像玻璃体里的飘浮物,一点点沉回地面。
      林雾突然叫停,飞快跑出去,却站在空荡的停车位正中,手里那张便签被太阳烤得发烫,44.2/43.8×180 的圆珠笔迹晕出一层油亮。
      老郑追上来,喘着粗气:“跑个啥?那老太太——”
      “她角膜曲率跟便签一模一样。”林雾声音发干。
      前方的五菱面包已转出医院后门,只剩一缕白烟。
      烟里浮着明瞳刚贴的二维码,像眼底造影里残留的荧光渗漏。
      林雾掏出手机,对准二维码一扫——
      页面跳转到“清眸眼科连锁·裕县分院”预约通道,
      默认医生:林雾(魔都专家号)。
      时间:今天下午 15:30。
      备注:已付定金 200 元,现场补尾款 5600×2。
      7:30 电话再响
      仍是陌生号码,这次发来一条短信:
      【商品已上架,请准时签收。——Z】
      林雾回拨,关机。
      她把手机握得死紧,指节发白,像过度压迫的巩膜。
      老郑把档案袋倒扣在车顶,抽出那张被涂改的登记表,
      “阳性 6”的红水笔分叉还在渗色。
      “清眸眼科连锁”的抬头赫然盖在页眉。
      他低声骂:“操,咱们跟明瞳用同一套后台?”
      明瞳后台实时榜单更新——
      【清眸眼科·林雾】今日预收入:11 例 × 5600 元 = 61600 元
      排名:县域渠道第 1/58
      进度条旁,一个金色奖杯图标亮起。
      系统提示音“叮”,像房角镜里房水闪光的回声。
      阳光把停车场的白线照得刺眼,
      林雾的瞳孔缩成针尖,眼底却像被突然拉到最大视野:
      没有对手,
      只有商品。
      她,
      就是货架上最显眼的那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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