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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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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一种人,天文地理样样不通,唯独拥有一副好皮囊,姜樾就是这种人。
姜樾此人打小脑仁儿比核桃仁大不了多少,从他开始接受义务教育以来,常年稳坐倒数的宝座,偏偏生了张无可挑剔的脸,当年班主任气得掉了无数根头发,愣是没想通造物主怎么就把所有技能点都怼他颜值上了。
高中毕业时,班主任要给每位学生一句评价寄语,轮到姜樾沉思片刻吐出一句“璞玉浑金”,姜樾对着手机查了半晌,才明白这是小老头在说他是块没雕过的破石头。
但是姜父自有炼金妙计,破石头十七岁那年被打包送去大洋彼岸,从此不再折磨国内兢兢业业的老师们,自有异国他乡的教授接下这等修炼。临行前姜父在机场幸灾乐祸:“祸害洋人去吧。”谁承想这番操作竟开发出少爷身上难得的天赋,主修肢体语言,辅修八大菜系,喂养了无数饥肠辘辘的饿狼留子。
姜樾毕业归国时,创下了几年来最多人相送的记录,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位明星的签售会。姜樾得意洋洋把视频传回家,被姜父嗤之以鼻,转头老爷子背地里偷偷保存,在酒局上逢人便不经意地掏出手机,炫耀自家儿子的排场。
如今姜少爷揣着镀金文凭回国,姜父只立了三条家规:不沾刑法,不要创业,不碰需要脑子的行当活计。
姜父很是想得开,儿子在家蹭吃蹭喝花不了几个钱,富二代创业却是一条最快的致穷路,不怕孩子没出息,就怕这半瓶子水想晃荡。老狐狸的算盘珠子崩到华尔街都能听见响,与其让这败家子创业败光棺材本,不如让他在自家别墅当个吉祥物,没事摆着还赏心悦目。
“就当养了只会说话的貔貅,”姜父在茶室悠悠浇着茶宠,“只要不沾黄赌毒,就算天天跟广场舞大妈唠嗑,我也给儿子发零花钱。”姜母瞪他一眼,他立刻笑着改口:“咱们樾樾这样多好,横竖家里养的起,总比老张家那扫把星强,这几年干垮了多少行业,就差被人指着鼻子骂行业冥灯了。公司事情有他哥操心着,你小儿子只要别给我惹祸就成了。”
世界上有另一种人,生来就是珠玉,由表及里的领先旁人一个材质。
陆莘就是这种人。
他的人生像被熨烫过的衬衫,干净板正,毫无褶皱。星城义务教育阶段的光荣榜上,他的证件照从青涩孩童一路长成冷峻青年,堪称星城学子集体童年阴影。
当年这位榜首没有选择高精尖行业赚高薪,反而一路本硕就读公安大学,在公大读书期间,成了综合考评年年榜首,蝉联公大搏击冠军的警界新星,毕业后被扔到老城区派出所深入基层,半个月就让地痞流氓学会了看黄历出街。
此刻陆莘正倚在桓江护栏边,垂眼打量着刚被七手八脚打捞起来的姜樾。
电话里报警人支支吾吾说有个年轻男子要投江,陆莘赶到时却看见江堤上蜷着团瑟瑟发抖的身影,浸水的衬衫紧贴这人的腰线,水珠顺着颈线滚进锁骨窝,睫毛挂着碎钻般的江水,扑簌簌滚落水珠,活像被雨淋懵的布偶猫。
陆莘从车上拿下来一张毛毯,轻放在了这只落水布偶猫头顶。
“擦擦。”
姜樾正拧着滴水的袖口,忽觉暖意兜头罩下,隐约飘着一丝混着淡淡柑橘味的淡香。他隔着编织孔隙抬头,正对上陆莘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姓名?”
毛毯团子窸窸窣窣拱了拱,江风里炸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姜……阿嚏!樾!”
陆莘的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黑点,他想起今早手机推送的娱乐新闻,姜氏小公子回国的大标题下,青年揽着超模对镜头懒洋洋的笑,和这颗炸毛团子毫无相似之处。
年轻警官睫毛低垂:“落水原因?”
“吹风时被热心群众推进去的。”姜樾蛄蛹着从毯子缝里探出半张脸,朝着后方努嘴,“您该问问旁边这位朝阳区群众大哥,一掌给我拍出十米自由泳。”
陆莘的笔尖顿了顿,掀起眼皮看向一旁搓着手赔笑的壮汉。
“误会误会,我瞅这小伙对着江面长吁短叹的,像被甩了八百回的苦情剧男主。”说着还比划个推掌动作,“我就想拍肩安慰,谁知道现在年轻人下盘这么虚。”大哥声音越说越小,渐渐消音在年轻警官注视里。
姜樾裹着毯子气成爆米花:“我那是被您那铁砂掌吓的!”说着毯子里拱出颗毛茸茸的脑袋,发梢甩出的水珠溅上陆莘手背:“警察叔叔明鉴!我底盘稳得很,从小跟着我家老爷子扎马步,半点不带虚的。”
陆莘反手把他按回毯子堆,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潮湿温热的脖颈,带来一丝微妙的触感。他神色不变,转头冲热心群众抬抬下巴,“瞧您这手劲儿,下届全运会铅球项目没您太可惜了。”
大哥有点心虚:“那什么,我家祖传推拿,劲道是有点……”
陆莘笔尖唰唰划拉两下,偏头凝视瑟瑟发抖的毯子团:“抖什么?”
姜樾:“警、警官,您这毯子掉毛!阿嚏!”尾音被喷嚏震出了颤音。
围观人群里噗嗤笑倒一片。陆莘摸出包纸巾拍在他脑门上,走了几步挡住风口:“擦干水赶紧回去,小猫小狗都知道避着点风。”
顿了顿,他补充道:“现在失恋也不流行这套苦肉计了,年纪轻轻用点时髦的方式。”
陆莘瞧着姜樾探出头冲他龇牙抗议,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好了,收队吧。”
姜樾看着陆莘的长腿几步迈过台阶坐进车里,警车引擎轰鸣时,姜樾突然诈尸般扒住车窗:“毛毯……”
“留着当纪念品吧,”车窗升起半寸,“水擦干了再回去,记得把鼻涕印洗了。”
尾音散在江风里,混着辅警憋不住笑的噗嗤声。
姜樾杵在路灯杆下戳手机喊大哥来接,等人时闲得无聊,对着路灯研究掉毛的毛毯,不经意发现毯角方方正正绣着“陆莘”二字,针脚细密,像上个世纪的人才会干的事情。
就是这名儿起的,又忙碌又辛苦,看上去十分命苦。
姜榆的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车窗降下,露出他那张轮廓利索、没什么多余表情的脸,他目光精准地落在那个抱着毯子、缩成一团的身影上。
“滚上来。”声音不高,甚至有点懒洋洋的,但透着一股子即将爆发的硝烟味儿。
姜樾跟屁股底下点了炮仗似的,“嗷”一嗓子蹦起来,拉开车门就滚了进去,带进来一股子河水和湿泥巴的腥气。
“哥你属乌龟的啊?磨蹭死我了!再晚点儿,我身上这点水都快让风给抽干了!”他冻得牙关打颤,还不忘咋呼。
“加班呢,接到你电话油门都快踩油箱里了,还嫌慢?”姜榆从后视镜剜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补刀,“掉水里那会儿怎么不嫌慢?”
姜樾脖子一缩,精准捕捉到他哥语气里那股子压不住、快喷发的火山味儿,立马识相地把脑袋往毯子底下使劲一埋,宛若一只鸵鸟,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发顶,装死。
“哪儿顺的毯子?”姜榆眼尖,瞥着后视镜问。
“救我那警察叔叔给的,”姜樾献宝似的把毯子往上举了举,声音闷在毯子里,“人特好,贼贴心。”
“把你那堆玩意儿拿好,”姜榆提前预警,语气硬邦邦的,“别落我车上。”
“知道了知道了!事儿精!洁癖狂魔!”姜樾在毯子底下愤愤地小声骂,报复性地把毯子裹得更紧,恨不得把自己缠成个蚕蛹。
姜榆没再废话,一脚油门,车子猛地蹿了出去。他盯着前路,脸上看不出变化,手却伸过去把副驾的外套拎起来,往后座一扔。
“裹这个!”
姜樾被砸得一愣,下意识抓住那件带着他哥体温和熟悉味道的外套,顿了顿,默默把自己从毯子茧里剥出来,裹进了他哥的外套里。
行吧。他哥这毛病,看来又升级了。
打他上学起,但凡有个把人凑近了想表示点好感,甭管男的女的,最后准能让他哥变着法儿弄走。原以为出国这几年能让他哥消停点儿,好家伙,倒更来劲了,现在连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人警察都管上了,说不定这辈子就这一面呢。
姜樾裹着他哥的外套,一路哼哼唧唧地被拎回了家。车刚停稳,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来,怀里还死死搂着那条“顺”来的警用毛毯。
“撒手,”姜榆锁了车,眼皮都懒得抬,“赶紧的,把这破毯子扔垃圾桶。”
“我不!”姜樾一身反骨,把毯子搂得更紧,梗着脖子抗议,“人警察叔叔给的!定情信物懂不懂!”
姜榆脚步一顿,缓缓转过头,眼神凉飕飕的:“你说什么?风太大,没听清。”
姜樾瞬间怂了,把半张脸埋进毯子里,声音闷了吧唧:“我说……是人民警察爱岗敬业的见证!回头要给人警察送个锦旗!”说完哧溜一下就钻进了门,生怕慢一步被他哥给就地正法。
晚上,姜樾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对着毯角那“陆莘”俩字研究了半天。针脚细密整齐,跟它主人那股子板正劲儿一模一样。他鬼使神差地戳开微信搜索框,打了个“陆”字,又觉得这行为有点傻,手指悬在半空。
“神经病。”他骂了自己一句,把手机扔到一边,翻了个身。毯子上那股极淡的、混合了皂角和一点清甜柑橘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进鼻子。
怪好闻的。
这是他睡着前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