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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高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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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冷雨终究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天夜里,俞岫白毫无意外地发起了高烧。
体温攀升得又快又猛,像在他体内点燃了一场无声的山火。寒冷与灼热交替侵袭,骨骼缝里都透出酸疼。凌迟几乎整夜未合眼,用温毛巾一遍遍为他擦拭身体进行物理降温,喂他喝下退烧药和温水,监测着他的体温变化。
俞岫白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无法挣脱。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花园,父母站在不远处,笑容温暖。他欣喜地想要跑过去,脚下却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然后,场景猛地切换,变成了冰冷肃穆的灵堂,父母的黑白遗像高高悬挂,眼神空洞地注视着他。
“小白,”母亲的声音响起,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失望和冰冷,“你怎么能依赖他?”
父亲的身影也变得严厉:“是他害死了我们!你忘记了吗?你的恨呢?你的骨气呢?”
梦境扭曲,凌迟的身影出现在父母身边,他伸出手,像是要拉他,又像是要将他拖入更深的深渊。父母的指责和凌迟沉默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我没有……我不是……”俞岫白在梦中无助地辩解,挣扎,冷汗浸透了睡衣。
恨意与依赖在高温的催化下激烈交战,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在他心海里疯狂冲撞。
他恨凌迟是悲剧的源头,这份恨意是他维系自我、告慰父母的唯一方式。
可同时,他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父母离世后,是凌迟这个“仇人”接住了坠落的他,给了他住所,守住了家业,在他每一次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时,是凌迟的手臂支撑着他,是凌迟的怀抱接纳了他的崩溃和眼泪。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巨大的背叛和羞耻,仿佛对凌迟产生一丝一毫的依赖,都是对亡故父母的亵渎。
“我好难受……妈……爸……我好想你们……”他在枕头上无助地辗转,烧得干裂的嘴唇溢出破碎的呓语,眼泪顺着滚烫的脸颊滑落,渗入鬓角。
凌迟拧干新的毛巾,小心地敷在他的额头上。指尖触碰到那异常滚烫的皮肤,听着他痛苦的呢喃,心如同被放在小火上慢慢炙烤。
就在这时,俞岫白仿佛抓住了什么浮木,一只手胡乱地在空中抓挠,恰好抓住了凌迟正要收回的手腕。他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指尖冰凉,却带着灼热的体温。
他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视线涣散没有焦点,仿佛透过凌迟,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或者说,他终于敢于面对自己内心那片混乱的沼泽。
“凌迟……”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却异常清晰地道出了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连清醒时都不敢细想的剖白,“我恨你……我应该恨你的……”
凌迟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回握住他冰冷的手指,静静地听着。
“可是……可是我没办法……”俞岫白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矛盾都哭出来,“你在这里……只有你在这里……我害怕的时候……疼的时候……只有你……”
他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凌迟心上。
“他们都不在了……只有你……我还能抓住谁呢?”他像是陷入了极度的迷茫和痛苦,将凌迟的手拉得更紧,仿佛那是救命稻草,“我很没用,对不对?我恨你……可是……可是我又怕你也不要我了……那我怎么办……”
他哽咽着,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凌迟的手背上,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尽管对方是他“应该”憎恨的人。
“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我也不想的……”他反复念叨着,陷入了对父母的愧疚与对现实依赖的撕裂中,最终体力不支,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攥着凌迟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凌迟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任由他抓着自己,听着他这番在高烧和梦境催化下、毫无遮掩的内心独白。
窗外的天光已经微微发亮,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他深邃的侧影,那总是冷峻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愫——有心痛,有了然,有沉重,还有一丝……被如此全然依赖着、哪怕是带着恨意的依赖着,而产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悸动。
他知道,这番话是病毒与高热撬开的缝隙,是俞岫白清醒时绝不可能承认的真实。恨是真的,依赖也是真的,那份害怕被再次抛弃的恐惧,更是真的。
他俯下身,用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轻柔地拨开俞岫白被冷汗浸湿的额发,指尖拂过他滚烫的眼皮,试图抚平那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褶皱。
“我不会不要你。”他低声说,声音在黎明前的寂静房间里,清晰而坚定,像是在立下一个永恒的誓言,“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在。”
他不知道俞岫白是否能听见,但他必须说。
后半夜,在药物和凌迟不间断的物理降温下,俞岫白的高烧终于渐渐退去,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攥着凌迟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当俞岫白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温柔地洒在床尾。他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艰难的仗,浑身酸痛无力,头脑却异常清明,只是喉咙干得厉害。
他微微动了动,守在旁边的凌迟立刻察觉了。
“醒了?”凌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他起身倒了杯温水,扶着他小心坐起,“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俞岫白就着他的手小口喝水,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爽。他摇了摇头,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凌迟:“我……睡了很久?”
“嗯,发烧了。”凌迟言简意赅,将水杯放回床头柜,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俞岫白看着凌迟眼下的淡青色阴影,以及下巴上新冒出的、未来得及打理的胡茬,心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隐约记得自己做了很多混乱痛苦的梦,记得冰冷的雨和失明的恐惧,也记得有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一直抱着他,安抚他……但具体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记忆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雾,模糊不清。
“我……昨天,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他有些迟疑地问,带着一点心虚。他害怕自己在不清醒的时候,泄露了那些连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关于依赖和软弱的秘密。
凌迟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俞岫白,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进人的灵魂深处,却又在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利落,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发烧说胡话,听不清。”
俞岫白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心里那点疑虑稍稍放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连自己都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的情绪。
凌迟没有告诉他那些泣血的剖白。那些话太沉重,太真实,像未经打磨的钻石,棱角分明,会割伤彼此。他选择将那个脆弱、矛盾、全然依赖着他的俞岫白,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藏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黎明之前。
他拿起一旁温着的清粥,舀起一勺,仔细吹凉,递到俞岫白唇边。
“吃点东西。”
俞岫白看着他自然的动作,看着那勺递到嘴边的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微微张开了嘴。粥熬得软烂,带着淡淡的米香,温暖地滑过食道,慰藉了空荡许久的胃。
他没有再追问。
凌迟也没有再多言。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高烧的烈焰和无声的守护中,悄然改变了。
隔阂的坚冰持续消融,依赖的藤蔓扎根愈深。一种超越了愧疚与责任,更接近于本能守护与情感牵引的纽带,在病弱的躯体与沉默的坚守之间,无声地、牢固地建立起来。
阳光洒满房间,安静而温暖。
一个选择了遗忘。
一个选择了珍藏。
而他们的关系,就在这心照不宣的沉默里,向着未知而紧密的方向,又迈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