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 13 章 ...
-
雨敲打着车窗,密集而冰冷,将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流动的光斑。顾铭轩(此刻是陆嘉言)握紧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导航屏幕上的红点在一个老旧小区门口停滞不前,内部道路错综复杂,像一团纠缠的乱麻。
他迷路了。
地址是费了些力气才从故纸堆里翻找出来的,属于周若琪许多年前登记的一个工作室。他凭着顾铭轩的记忆碎片和陆嘉言这具身体的生物本能,在这片与他如今身份格格不入的、充满生活锈迹的街区里兜兜转转。雨水让一切变得朦胧而不真实,车轮碾过积水洼,发出湿漉漉的闷响。
最终,他将那辆过于扎眼的跑车停在几条街外,冒雨步行。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滑落脖颈,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他拉高外套的领口,像个幽灵般融入昏暗的巷弄阴影里。
找到了。一栋六层老式居民楼,墙皮斑驳,楼道口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勉强照亮湿漉漉的台阶和锈蚀的报箱。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打湿灰尘和植物腐烂的土腥气,夹杂着某户人家传来的、模糊的电视广告声。
他站在楼下,仰头望去。四楼左侧的窗户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窗帘没有完全拉拢,隐约可见室内植物的轮廓。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下,又一下。不再是顾铭轩那具破败身体里孱弱无力的挣扎,而是陆嘉言这具年轻躯壳中,强劲却充满矛盾的搏动。一股巨大的、近乎怯懦的情绪攫住了他——近乡情怯,即便那个“乡”,早已物是人非。
他深吸一口带着雨腥味的冷空气,迈步上楼。楼道狭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次第亮起,又在他经过后逐一熄灭,像一场无声的目送。
站在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深褐色防盗门前,他停顿了几秒,才抬手按下门铃。清脆的铃声在门内响起,格外刺耳。
脚步声靠近,门锁咔哒一声打开。
周若琪站在门内,身上系着一条素色围裙,手里还拿着一个正在擦拭的白瓷杯。她看起来和记忆中变化不大,只是眼角添了几道细纹,目光里多了些被生活打磨过的沉静和疏离。她看着门外的陌生年轻人,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疑惑和警惕。
“你找谁?”她问,声音温和,却带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周小姐,”顾铭轩开口,用的是陆嘉言的声带,清朗却刻意压低,“冒昧打扰。关于……顾铭轩。”
周若琪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警惕之色更浓:“我不认识什么顾铭轩。你找错人了。”说着就要关门。
“他托我给您带件东西。”顾铭轩迅速说道,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不能让她关门。
周若琪关门的动作顿住了。她重新打量他,目光锐利得像探针,试图从这张过分年轻俊朗的脸上找出恶作剧或欺诈的痕迹。“什么东西?你是谁?”
“一件旧物。”顾铭轩迎着她的目光,心脏跳得厉害,“能进去说吗?雨很大。”
周若琪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侧身让开:“进来吧。鞋套在门口。”
屋内陈设简单却温馨,原木家具,暖色灯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茶香和一种类似松木的熏香味道。靠墙的书架旁摆着几个相框,顾铭轩的目光飞快扫过——其中一张,是许多年前,他和周若琪还有另外几个朋友在一次郊游时的合影。照片上的他意气风发,周若琪站在他身旁,笑得眉眼弯弯。时光瞬间倒流,又狠狠砸回现实,带来一阵尖锐的晕眩。
他在客厅中央的布艺沙发坐下,沙发柔软地陷下去。周若琪给他倒了杯热茶,白瓷杯壁温热烫手,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
“你说顾铭轩托你带东西?”周若琪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目光依旧带着审视。
顾铭轩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他从外套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着的小物件。打开,里面是一只极其古旧的、紫砂材质的小茶杯,杯身有一道细微的、曾经被仔细修补过的裂纹。
周若琪的呼吸骤然一滞。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只茶杯,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东西。脸色微微发白。
“这……这怎么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有些发颤,“这只‘磐石杯’……是他最喜欢的一只,很多年前不小心被我碰裂了,他找老师傅用金缮修好,说裂痕也是记忆的一部分……后来一直收着,几乎从不示人……你怎么会……”
她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巨大的困惑,甚至有一丝恐惧:“你到底是谁?!”
顾铭轩看着她眼中的惊涛骇浪,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滚烫的酸楚。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却依旧带上了一丝属于顾铭轩的、历经沧桑后的沙哑质感:
“若琪,是我。”
他无视她骤然睁大的双眼和瞬间后退的肢体动作,继续说着,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试图击碎那看似坚固的现实:
“那年你去江南写生,带回一包雨前龙井,就是用这只杯子泡的。你说茶汤清绿,衬这紫砂的温润。”
“你总笑我泡茶手法粗鲁,糟蹋好东西,说茶如人生,急不得。”
“还有……你右手腕内侧,有一小块浅褐色的胎记,形状像一片小小的银杏叶。那年夏天在鼓浪屿,海浪打湿了你的袖子,我才第一次看见……”
周若琪像是被无形的拳头击中,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连连后退,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一个相框摇晃了一下。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睛里充满了见了鬼一般的骇然和难以置信。
“不……不可能!你胡说!你是谁派来的?!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明显的恐慌和抗拒,“顾铭轩已经死了!我看了新闻,参加了……他的葬礼!你到底是谁?!”
她的反应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顾铭轩心中那点微弱的希冀之火。他看着她眼中的恐惧和疏离,比窗外冰冷的雨水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意。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顾铭轩已经死了。社会性死亡,比□□的消亡更加彻底,更加无可辩驳。他成了一个无法自证存在的幽灵,一个即便说出真相也会被当成疯子的怪物。
孤独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进一步的解释都只会显得更加苍白可笑,更加令人恐惧。
周若琪已经退到了门边,手紧紧抓着门把手,指节泛白,身体微微发抖,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危险的、不可理喻的闯入者。
“请你离开。”她的声音冰冷而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令意味,“立刻离开。否则我报警了。”
顾铭轩缓缓站起身。那只小小的紫砂杯还静静躺在茶几上,折射着温暖的灯光,那道金缮的裂纹,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与过去之间。
他没有再试图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周若琪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周若琪心头莫名一悸,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孤独,以及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属于中年人的疲惫和洞悉。
然后,他转身,拉开门,走进了门外依旧淅沥的冷雨之中。
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而沉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周若琪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身体仍在轻微颤抖。她看着茶几上那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旧茶杯,眼神里充满了混乱、恐惧,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细微的动摇。
雨声敲打着窗玻璃,无止无休。